清朝在逃文物

社死

江湖

【一】

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慢慢悠悠地挪。
车上载着许多半人高的大酒缸,是初春酿出来的好酒,没三碗能把好汉给喝晕咯。
牛和主人对这条路已经颇为熟悉,交了进城的银两,赶着牛车晃晃悠悠地挪到了当地大商贾陈老爷家,放下酒缸,领了酒钱和赏金,轻轻松松地打道回府。
陈老爷嘴馋,再加上近日实在心烦,早就盼着这个机会来借酒消愁,顾不上旁人帮忙,吩咐家仆把其他酒缸搬到柴房去,自己就上前开了一缸的红封头。
迎面对上一双醉醺醺的眼。
陈老爷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险些去了,蹭蹭退了几步倒在地上,指着缸说不出话来。
家仆急忙去扶他,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来,陈老爷张口就是一句:“有鬼!酒鬼!就在那缸里!”
此言一出,几个想要上前试探的家仆止了步子,满脸惊恐。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酒缸,却见一双手突然探出,撑在了缸沿上。
此手肤色奇白,筋骨修长,遒劲有力,依稀可见青色血管。
众人一愣,紧接着叫成一团。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酒鬼”猛地站了起来,皱着眉发力跳出了酒缸,满脸不耐烦地道:“闭嘴!”
声音很冷,表情很臭,效果甚好。
有胆大的从指头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对躲到一边的陈老爷道:“老爷……好像是人。”
“酒鬼”睨着他:“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陈老爷定了定神,顿觉失了面子,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私闯民宅!”
那人一笑,懒洋洋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来一个木牌,右手食指挑着牌上的系绳,给陈老爷看,嘴上背诗似的背道:“府上有怪,人心惶惶,小人乞怜,破此劫难。”
陈老爷看了木牌,已是心中大撼,忙赔笑道:“原来是镇魂司的大人,失敬,失敬。”
那人嗤笑一声,掂了掂那木牌,随手一抛,那风光无限的木牌便被扔到了陈老爷脚边,发出一声闷响。
陈老爷一头雾水,捏了把冷汗,却听他淡淡道:“它可管不了我。你喜欢,送你好了。”
“这……”陈老爷吞吞吐吐,“大人怎么称呼?”
“你要知道我名字,恐怕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叫我‘大人’了。”那人玩味地笑了笑。
“听好了,老子叫祁岁。”
【二】
陈老爷祖上都是做盐商的,这一行仰仗水运,祭拜的是水神。贩盐的人家,无不供一尊水神像,每年起货前,都要宰足了猪羊,将水神像从自家供祠请到河边,当着神像的面将新宰的牲畜扔进河里,让水神饱餐一顿,庇佑此行一帆风顺,是为“供”;随后,盐商一家人都要跪拜水神,起香三炷,磕头九响,是为“奉”。
陈老爷家祖传的生意,富可流油,供的水神像也较普通人家不同,乃是寻的上好的汉白玉,交由锻造大师九曲打造而成,足有半人高。
“这是百年的老物件了,从前年年都拜它,倒也真灵,没遇见几次大风大浪,到了地方,货都好得很。”陈老爷压低了嗓音,“半年前我们从晋城搬到这里来,把它也一块儿带来了,本来还没什么事,就是从上个月,今年的第一次起货,就有点不对劲了。”
祁岁扫了眼那掩在阴影里的神像。那水神脚踩观海石,身体前倾,扭成一个有些奇特的、不可思议的角度。
祁岁收回目光:“听说水神的原形是蛇,难怪扭成那个样子。”
陈老爷避讳似的拉上了帷帘,把神像给挡了个严严实实,才松了一口气:“您有所不知,传说这神像雕得越像这尊神的原形,这庇护啊,就越强。”
“我看你样子,倒是挺怕看见你们家这水神像的。”祁岁拨了拨那帷帘,“哟,这么厚呢。”
陈老爷紧张地看着他:“这神像有古怪,不能让它看见你,看见了就会像那几个人一样……”
祁岁挑眉:“你的那几个家仆?”
“对,”一提起那几人,陈老爷就面色发白,“那些人与这神像对视后还没有什么异常,不知道哪一天就发起疯来,一个个跳进河里。如果是溺死倒也不至于这么古怪,这不对劲就在于这些人是在水下被活活烧死的,尸体捞起来时都烧得跟焦炭似的了。”
“和那神像对视的又不止那几人,其他人呢,都没事?”祁岁推开供祠的门走了出去,陈老爷紧跟上来:“我怕的就是这个!下一个死的,鬼知道是谁!小人求您帮忙,救救家中数十口人的命吧!”
他在后面喋喋不休哭天抢地,却见前面祁岁忽然止了步子,忙刹住脚步,险些一头栽倒,只听祁岁道:“那人是谁?”
陈老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清瘦少年,约摸十八九岁的样子,倒是祁岁的同龄人。少年生得煞是好看,肤色白皙,唇红齿白,但眉目极冷,看起来不好相处。
陈老爷拽过来一个家仆询问,回答是看门老李家在乡下的孙子,新来的家仆,叫李二。
“想起来了,”陈老爷一拍脑门,“可惜了。”
“可惜什么?”祁岁漫不经心地问。
陈老爷摇摇头:“可惜是个哑巴,天生的。唉,没钱治病啊!”
“哦——”祁岁拖长了调,“哑巴。”
他忽然笑了声,陈老爷忙问:“怎么?”
“没什么,”祁岁摆了摆手,“走,我们去拜访一下死者。”
【三】
几具尸体停在陈老爷在城郊的一间偏房里,为除晦气,花重金请了江湖上有名的酒婆婆来做法事。
酒婆婆嗜酒成性,不仅要收钱,没有好酒还不干活。
“你买那么些酒,就是为了给这老婆子喝?”祁岁看着那鹤发佝偻的身影,酒婆婆一张橘皮老脸上皱纹丛生,用颜料在两颊几笔抹出一个的图腾来。
陈老爷在一边苦着脸道:“是啊是啊,哪成想……”
哪成想买回来你这尊大佛!
祁岁看出来他想的是什么:“她一个老婆子,能喝的了那么些酒?”
话音刚落,便见那行动迟缓的酒婆婆毫无预兆地一个扭头。那一瞬间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脑袋几乎是从完全背对他们一下子扭到近乎正后方,像一只猫头鹰,但安在人的身上,就显得诡异得很。
酒婆婆的声音和面容一样苍老:“谁说我喝不完?”
陈老爷被她那一个回头吓得哆嗦起来,祁岁一把抓住他肩头好让人站稳,面色平静地回道:“是我。小辈失敬了。”
酒婆婆一双鹰隼般的眼紧紧盯了他一会儿:“你们来这干什么?”
祁岁道:“来检查一下尸体。”
“你是镇魂司的人?”酒婆婆若有所思,“镇魂司这么些年纵横江湖,我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小辈。”
祁岁短促地笑了一下:“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
“……”酒婆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听过一个传闻。”
她在等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反应。
但是这个年轻人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料,自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流氓样子:“哦,什么传闻?”
“……没什么,老了,记不清了,”酒婆婆淡淡道,“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今晚子时法事开始之前,任何人都不准再进入。”
“有劳。”祁岁抱拳,目送她离开,又转向陈老爷,“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会引起不适,你还是回去吧。对了,帮我叫一个下手。”
陈老爷就盼他这句话,连连答应着,忙不迭地跑了。
祁岁见他跑得没了影,这才哼着小曲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迎面便是一股无以言表的怪味儿。
几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屋里,从头到脚被一张白布掩着,看不清本来面目。
不多不少,正好四具。
祁岁皱着眉,捏着鼻子,走到第一具尸体前,将白布一掀。
这具尸体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被水浸得发肿发胀,像是泡发的面团。奇怪的是,尸体的某些部位却似被火燎过,呈现出灼烧状,发黑如焦炭。
祁岁蹲下身来,仔细观察。他捡起一根枯枝戳了戳尸体的面部,那一块皮似是被烫伤,轻轻一碰就脱落了,露出里面的烂肉。
除了面部,手脚、腰腹,都有这样的伤处。
祁岁正皱眉苦思,忽然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惊得他险些一个激灵,反手就是一个擒拿。
待他看清自己擒拿的对象,乐了。
祁岁松了手,笑了笑:“哟,小哑巴。”
来者正是那位李大爷的孙子,这个分外俊秀的少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树枝,在地上写:李二。
“你就是那老头找来的下手?”祁岁盯着那树枝笑,“这么年轻,胆子够大吗?”
李二继续写:我和你一样大。
“这说的是年纪还是胆量?”
树枝写:都是。
“好吧,”祁岁道,“那就请你帮我掀掉剩下几张白布吧。”
李二瞪了他一眼,抬起树枝,把白布唰唰全掀了。
祁岁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这些人全都有烫伤灼伤的痕迹。”
他指了指其中的四具尸体:“这四具尸体,脸上都有烫伤的疤痕,如果是从前就有的,平日里不可能没人发现。”
陈老爷曾经说过——这些人,是在水里被活活烧死的。
李二默默地站了会儿,忽然又在地上写了起来。
祁岁余光瞥了一眼,转身把白布重新给尸体一一盖好,重又起身道:“今晚子时这边就要做法事了,趁其他人不在,我准备再去供祠看看那水神像。哑巴,你跟我一起去。”
【四】
夜晚。
陈府的人早早地去为法事做准备去了,陈老爷带着几十个家仆,在酒婆婆的命令下忙东忙西,只留下了零星几个家仆厨子。
也为某些人提供了好时机。
一个人影悄然摸进了供祠,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缓缓向里屋前进。
厚重的惟帘被轻轻拉开,汉白玉雕的水神像正静静立在供桌上。那人飞快地闪身进去,凝了那水神像片刻,便伸手想要转动它。
黑暗中忽有一人笑道:“抓住了!”
那人一惊,飞速抽出剑来向声音来处刺去,却见寒光一闪,“铮”地一声,这一剑被挡开,剑气将他震退几步。
随后冷刃便架在他脖颈出,一个人在他身后冷冷道:“别动。”
烛火亮了起来。
祁岁将蜡烛点了一圈,照得屋里灯火通明,也将屋内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白天的一具“尸体”正身形僵硬地站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剑横在他脖颈处,剑的主人正是李二。
李二将剑刃又向下压了压,在那人脖颈处划出一道口子:“你是什么人?”
那人佩剑落在脚边,紧紧攥着拳头,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算计,也没想到李二不是个哑巴。
祁岁抱臂站在一边:“兄弟,你可真敬业,为了装尸体,把自己都给弄成了这个鬼样子。”
那人冷哼一声。
李二继续问:“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听了这话,那个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咧开嘴,扯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我说不是,你们信吗?”
祁岁哼笑一声:“不是?那你为什么白天听了我的话,急着赶来找这水神像?想要销毁证据么?”
那人却不回答了。
祁岁向李二使了个眼色,李二点点头,一个手刀劈在那人后颈,将他劈晕了过去。
祁岁抚掌:“干脆利落。喂,你怎么不装了,哑巴?”
他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李二,好名字,你怎么想到的?”
曾经的“李二”,如今的郁清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拜你所赐。我的木牌,拿来。”
祁岁将那刻着镇魂司的木牌掏出来递给他,颇为惊讶地道:“这是你的?我在路上捡到了,忘了还,嘿嘿。”
郁清泷冷声道:“我信你?为什么抢我任务?”
“这不是没钱了嘛,”祁岁笑嘻嘻,“赚点钱买酒喝。谁能想到,你自己又找来了。我本想干完这票再偷偷把木牌还回去的。”
“说正经的,白天那时你怎么发现这是个活人的?”
郁清泷擦拭着佩剑:“听气息。”
“哦!”祁岁了然,“你耳朵好使。”
他踢了踢那晕倒的家伙:“所以那些人都是这家伙杀的?他是怎么把尸体弄成那个样子的?”
郁清泷皱了皱眉:“需要再查。明天先把他的事告诉那个盐商。”
“这好说,”祁岁笑了笑,“不过我还想再好好看看这水神像。”
他说着便向那神像凑去。神像有半人高,放在供桌上,便和他差不多高了,正好能对上神像的眼睛。
神像不愧是锻造大师雕的,栩栩如生,连眼睫也分明,尤其是一对瞳仁,简直活灵活现。
祁岁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挪开了眼,道:“啧,看久了还真有点瘆人。”
郁清泷抬头瞥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祁岁摸了摸石像底部,手上沾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神像,伸手抹了一下,果然也沾上了同样的粉末。
他叫郁清泷来看:“水神像上都是这种粉末,你看看,有没有毒。”
郁清泷检查了半天,才道:“不像是毒,至少我没见过。”
“连你都没见过,那肯定不是毒,”祁岁继续在石像底座摸索,“你说这个人为什么要转这神像呢?”
郁清泷指了指神像底座上多次转动留下的刮痕:“应该问,为什么他要多次转动神像?”
“也许这是一个机关,他在找什么东西。”祁岁道,“他要找的东西姓陈的盐商不可能不知道,可他没有选择杀了那盐商,反而杀了几个不相干的家仆。那么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郁清泷沉思许久,笃定道:“这个假设不成立。”
“的确,太矛盾了,”祁岁紧蹙双眉,“还得等他醒后再问。”
他说完,忽然抓住神像两只手臂,小心地一转。
郁清泷一把抓住他手腕:“你干什么!”
祁岁低头看了一眼,郁清泷面色一黑,立刻收手,却听他道:“我转转看会发生什么。”
【五】
出乎意料,没有什么机关暗门,除了神像被扭了一个角度外,没有任何变化。
祁岁将水神像重新扭回原来的位置,一把扶起地上人事不省的那位,对郁清泷道:“先把他处理一下。”
郁清泷点点头,又变回了不会说话的哑巴“李二”。
两人把累赘扔回陈老爷为祁岁准备的客房里,用绳子绑住嘴里塞上布,郁清泷从袖里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拨开塞子放在那人鼻下,祁岁隐约闻到一股异香,问道:“这是什么?”
“狗鼻子还没改,”郁清泷瞥他一眼,“我新炼的婆罗,能让他睡到明天天亮。”
两人简单处理了一下,推门走出去,正遇上管家带了七八个人朝这边走过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去?”祁岁道。
管家忙招手让那几个人停下来,回道:“大人,府上少了几个家仆,人手不够用,老爷吩咐再招一批进来。这不,这会儿才来,我赶紧带他们去熟悉一下。”
“这可巧了,”祁岁一勾唇,“正好我也要熟悉一下这偌大个陈府,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查?”
管家想了一会儿,道:“这……好,您随我来。”
一行人把陈府游了个遍,祁岁暗自把各个屋的位置功能记在心里,却见管家一个拐弯,带着人向府外走去。
祁岁边走边凑到郁清泷耳边,悄悄道:“嚯,这姓陈的也太富了,买了这么大个陈府不够,连外面半条河都占了当自家后花园。”
郁清泷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前面管家忽然止步,指着眼前那条宽阔的河流,道:“好了,一直到这条河,都是陈府的地盘。这边盘口,就是起货前祭拜水神的地方。”他顿了顿,又对那几个新来的家仆道:“那些家仆的尸体就是从这里捞出来的,没事少来这里,水性再好也没用!那几个都是水里的好手,还不是触怒了水王爷,活活给烧死了!”
郁清泷蓦地抬眼看向管家,祁岁几乎同时一把按住管家的肩膀,低声道:“那几个死去的家仆水性都很好?”
管家让他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道:“是、是啊,这里面有几个好像是老乡,说是汜洲来的。汜洲人天生好水性,这几个平日里就喜欢跑来盘口这凫水,隔三差五地,也没人管他们。谁知道……”
祁岁看了郁清泷一眼,拽住管家就向府里走去:“抱歉,还要请你帮一个忙,把记着死去的那几个家仆的名册找出来。”
管家面带惊慌,正想拒绝,又听他道:“你们老爷说了,查案的这段时间,一切由我说了算。”
“……”管家闭嘴,认命了。
找名册还要好一会儿功夫,那几人都是半年前来的,然陈府的名册太多,找得管家满头大汗。
祁岁抱臂站在窗边,看了看已然全部黑下去的天色,催促道:“快点。这都什么时候了,离子时还差多久?”
郁清泷伸手比了个“一”。
没过多久,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找到了!大人,都在这了。”
祁岁飞快地接了过来,手下纸张翻飞,低声念道:“郑廉,汜洲……张世久,汜洲……”
他哗啦啦地翻完最后一页,将名册合上,看向郁清泷:“都是汜洲人。”
“水性好、汜洲、水里被活活烧死的人……”祁岁动作一顿,“走,我们去查验一件事。”
“现在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祁岁望着灯火通明的宅邸,里面有绰绰约约的人影在晃动,“酒婆婆会派人提前将尸体运到正厅,我们的时间不够用。这样吧,你去查验尸体,我来……”
郁清泷淡淡地打断道:“我去拖延时间。”
祁岁一卡,皱眉盯着他:“你是不是永远都要和我过不去?”
“都这么久了,你自以为是的毛病还没改。”郁清泷取出袖里剑,眸光冷冽似淬了雪,“我只是不想看见那样的尸体。”
祁岁哼笑一声:“忘了少主有洁癖这东西了,果然粗活还得我来干。”
郁清泷不理他,转身便向那片灯火烛光中走去。
“喂,”身后祁岁喊他,“小心点。”
郁清泷身影轻微一顿,只是眨眼间又恢复了正常:“放心,尽量不伤人。”
祁岁笑骂道:“自高自大,死要面子。”
他起身,换了个方向,向停着尸体的偏房跑去。
夜黑风高,偏房的窗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来。
祁岁仔细分辨着前院的嘈杂打斗声,感受到人群正向相反的方向远去,松了一口气。
他蹲下身,掀开尸体上的白布,迅速地在尸体衣物中翻找起来。
他撕开尸体手臂上的衣物,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一层发白发亮的东西,正覆盖在手臂皮肤上面,冷凝成了一层硬硬的壳,衬着胀白的皮肤,显得诡异而奇怪。
仿佛要化茧了似的。
祁岁心中了然,小心地敲下一小块“壳”收好,正准备从窗户翻出去,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东西。
第四具尸体。
他的动作一下子僵住,呼吸在不经意间急促起来,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又急又快。
本该空无一人的草席上,干净的白布微微凸起,是一个人的形状。
祁岁平复了呼吸,缓慢地移了过去,掀开白布。
【六】
郁清泷赶回约定的地点时,祁岁已经等在那儿了。
“你受伤了?”祁岁皱眉看他。
郁清泷毫不在意地晃了晃挂彩的右臂,道:“已经处理好了。那位酒婆婆确实不容小觑。”
“他们没认出你吧?”
“没有,我挡住了脸,”郁清泷将剑重新藏回袖中,抬眼看他,“你呢?”
祁岁深吸一口气:“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郁清泷翻了个白眼:“好的。”
“好消息就是,我能确定那水神像上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了,”祁岁将偷回来的“壳”拿出来给他看,“是石灰。”
“石、灰。”郁清泷慢慢咀嚼这两个字,“我读过一本书,曾提到石灰遇水会释放出大量的热量,发生暴沸。”
“没错,但这石灰里还掺了点别的东西,让它遇水后产生的热量成倍增长,能在极短时间内,把人烫死——或者说,烧死。死人没有凫水的能力,于是尸体沉下去,伪装成溺水的假象。”祁岁掰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画了几个淹死的小人,“除此之外,石灰与水结合,会变成另一种具有腐蚀性的东西,将尸体的皮肤渐渐腐蚀,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类似焦炭状。等到尸体被打捞上来,在干燥环境下放置许久,那种东西最终就变成了这样的白壳覆在人身上。”
郁清泷淡淡道:“‘在水里被活活烧死’,这种异象很容易会让别人忽视人的嫌疑,而归结于是神降下的惩罚。不得不说,这种手法的确高明。”
祁岁嗤笑一声,懒洋洋地用树枝戳着土,低声道:“世上本无精怪,人心便是精怪。”
他停了停,继续道:“我在汜洲待过很久,那里河湖遍布,无水不生息,三岁孩童便已精通水性。那个幕后之人算准了这几个汜洲来的家仆会去盘口凫水,才设计杀死他们。如果这个计划要成功,那么这四个家仆一定都去过供祠,并且接触了水神像。但我想不通,接触水神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他只杀害汜洲人?他又是怎么算准了这几个人会接触神像?”
郁清泷皱眉道:“这个等明天再查。说吧,坏消息是什么?”
祁岁摆弄树枝的手一顿,慢慢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口。
“第四具尸体,被送回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陈老爷就找上了门来。
刚进门,陈老爷劈头就是一句:“大人,昨晚法事出了差错,竟然有人拿剑闯了进来!”
“哦,”祁岁冷静道,“没人受伤吧?”
“倒没有……但我担心冲撞了水神,”陈老爷谨慎道,“大人您看,要不要重新举行祭拜?”
自打陈老爷得知那“在水里烧死人”事件的真相后,就撤去了供祠里那掩着水神像的帷帘,恨不得一天拜三次。
祁岁思索片刻,点头道:“可以,兴许会有新的突破口。”
陈老爷忙欢喜地应下了,却听祁岁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们那供祠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啊?”陈老爷一愣,“不同寻常?没有啊。”
“……”祁岁收回目光,“算了,你走吧。对了,让管家把李二叫过来,我有事吩咐他。”
陈老爷忙不迭的走了,没半晌,郁清泷便敲门走了进来,确认外面没有人后,立刻锁好了门窗。
祁岁开门见山道:“我们之前的推断有错误。如果说之前我们还对凶手的真实身份存疑,那么昨晚的第四具尸体就彻底打消了这种疑虑。”
“昨晚我们抓到的那个人的确不是凶手,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很明显,有别的人杀了他。他听到了我的话,想赶在我们前面去供祠,我倾向于,他和另外三个家仆是同伙,他们在找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就在陈府,在供祠里。”他唇边难得不见了笑意,面无表情时,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但我问过那盐商,他说他不知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实不知道,二是他在说谎,并且与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分析过他的表情,应该属于第一种可能。”
郁清泷认真地听他说完,补充道:“这四个人都是汜洲人,如果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倒不如说,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
祁岁忽然道:“我有一个猜测。”
郁清泷与他对视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调查过,这四个人不是一起进陈府的,而是分了三批,刚好是上一批人死去的几天后,下一批人顶了上来,继续完成任务。”
祁岁指尖下意识地敲着桌子:“所以你的意思是……”
“昨天新来的那一批家仆。”
【七】
陈府新来的家仆都住在东南比较偏僻的一个院子里,因为要熟悉府里的事务,所以白天干的活比较少,这时候大多在听管家的管教。
祁岁进去和管家耳语几句,管家点了点头,指了指其中几个人:“你,还有你,你们两个留下来,其他人跟我走。”
等管家一行人走后,祁岁关上门,倚着墙看向这两个人:“你们两个都是汜洲来的,对吧?”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好极了。”祁岁抚掌,微微一笑,忽然一个闪身,同时一抹寒光出鞘。
只是一瞬,利刃破空声不绝,两人撕去了伪装,纷纷掏出袖里剑。剑气震开波纹,空气如有实质地被撕裂,兵器撞击声铮铮,虚空中唯见残影。
两人实力不俗,配合得十分默契。郁清泷一个后仰近乎贴地,躲过了一人的剑气,随即足尖点地,凌空一个后翻,落在祁岁身边,同时格剑一挡,击退那人的剑锋,后背抵上祁岁的背,趁机低声道:“试探过了,是江氏的剑法。”
祁岁低低“嗯”了一声,两人迅速换位,再次攻去。一时间剑光缭乱,草木瑟瑟,激起落叶千层,纷扬而下。
待尘埃落定,那两人已经被制住。
祁岁持剑抵着一人的脖颈,笑道:“汜洲,江家?”
那两人面色一霎变得十分难看。
“果然。”祁岁看向郁清泷,“谅从他们嘴里也套不出什么,直接搜吧。”
说完,一人一个手刀劈晕了,浑身上下搜刮了个遍。祁岁手里拿着搜出来的内院弟子令牌,若有所思:“江氏在汜洲一家独大,好歹是当地的仙府,不惜派自家内院弟子来这儿假扮家仆,可见江家主对要找的东西是志在必得。”
“我搜到一张纸条。”郁清泷将一张纸递给他。
祁岁展开,慢慢念道:“‘水神像有异’,什么意思?”
“至少这可以解释,这些江氏弟子为什么都要接触那座石像。”郁清泷冷声道,“幕后人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趁机杀死他们。”
“等等,”祁岁打了个手势,“怎么我听你意思,好像这纸条还帮了幕后之人一个大忙呢?”
“这一点有待商榷,”郁清泷抬眼看向他,“你觉得这个幕后者是谁?”
祁岁摸了摸鼻子:“能跟江氏作对的,不就那几个家族吗?晋城楼氏、南淮季氏……”
他忽然一顿,掀了掀眼皮,对上郁清泷的眼。
“……九川,郁氏。”
百年前,四大家族并起,分裂江湖,各踞一方。
祁岁是九岁时入郁氏的。当时雄踞多年的汜洲祁氏已经破败不堪,家族财产都被逐渐壮大的江氏逐渐蚕食,他被送到郁家主手里寻求一方庇护,从此和家人断了联系。
索性他也没剩几个家人了。
此前,四大家族为守护江湖太平,各自派出自家最精英的弟子,组成镇魂司。郁家主看出他天资不凡,便将他与自己的儿子一起送了进去。
郁家主的独子和祁岁一个年纪,喜欢冷着脸,不张口还行,一说话能把人怼死。祁岁十七岁之前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这个叫郁清泷的家伙对着干,并且乐此不疲。
祁岁在江湖险恶中长大,看着郁家的实力越来越强,也看着其他三个家族蠢蠢欲动,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当年祁氏一家独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局面,可惜没有人给父亲提个醒。
他不想让郁氏步祁氏的后尘,于是他找到了郁家主,将曾经少的那份提醒补上了。
后来祁岁离开镇魂司的时候,郁家还是成了当年的祁氏。那一天起,他能看见江湖上暗潮汹涌,能看到那些人笑里的刀。
郁清泷十分平静地道:“不是郁氏。”
祁岁恍惚了一阵,反应过来后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失笑道:“我没说是啊。你都来帮我查案了,还能查到自家头上?”
郁清泷仿佛没听到他的玩笑,面无表情,显然是认真了起来:“如果是,我随你处置。”
祁岁一愣,连忙摆手,转身就要往外走:“当不起当不起,突然这么认真我还真受不了。现在说那么多没有意义,我们不如去看看这次祭拜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郁清泷在后面叫住了他:“祁岁。”
祁岁停下步子:“怎么?”
“你为什么离开镇魂司?为什么离开郁家?”郁清泷冷冷淡淡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似乎与平常无异,似乎又多了些波动,“给我一个答案,我等的够久了。”
很久都没人再说话。
“因为烦。”半晌,祁岁短促的笑了一声,“我这个人吧,不喜欢被束缚着。离那边远点,我就可以逍遥江湖,快意恩仇,过我的快活日子。”
“我记得我很早就透露过这种志向,写在一首诗里给你看,结果你把那张纸揉成球扔了。”
郁清泷在后面硬梆梆地回:“没印象。”
“死鸭子嘴硬。”祁岁道。
说完,他又走了几步,回头冲原地驻足的郁清泷一笑:“答案给你了,快走。”
【八】
祭拜仪式在盘口那边举行。盘口正对河面,是原木搭起的高台,按照以往的规矩供上猪羊各十头,用绳捆了扔进河里,很快就被奔腾的河水吞没。
祁岁走上盘口时,正有几个家仆抬着水神像往供台上走。几个人吃力地慢慢挪着,到地方后小心翼翼地把神像安置好,竟然累出了满头汗。
几人干完活就往这边走过来,祁岁迈开步子向一边让了让,却听一人抱怨道:“这神像也太沉了!”
“奇了怪了,我之前也抬过,感觉比这个轻了好几倍!”
祁岁正想问清楚,却见不远处陈老爷向他招手喊道:“大人!大人!”
“怎么?”祁岁走过去,看到他身边站着一个家仆。那人低着头,头发已有些花白,虽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影却有些熟悉。
他皱了皱眉,想要仔细辨认一下,又听陈老爷说:“大人,这是府上专门打扫供祠的老仆,一直以来水神像的清理都是他负责的。”
那人低声道:“老奴姓秦,您可以叫我老秦。”
“好,老秦,”祁岁垂眸看他,却只能看到一个花白的发顶,“你是哪里人,何时进的陈府,如今年纪多大了?”
老秦老实答道:“老奴是晋城人,十年前入陈府,如今已经五十六岁。”
祁岁淡声问:“你为何一直低着头?”
老秦一顿,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脸上爬满了疤痕,触目惊心地占了大片面积,看得人心底发凉:“老奴脸上有疤,担心冲撞了大人。这是以前被火燎过留下的。”
陈老爷插嘴道:“老秦虽然毁容,但干起活来没得说,所以我才把他留在身边这么些年。”
“……抱歉,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祁岁也略吃惊,怔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既然石像是你清理的,你为什么没有清理掉那些石灰粉?”
“那怪事发生之前,石像上还没有那些石灰,”老秦慢慢回忆道,“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就出现了,我也试着清理过,但怎样也打扫不干净,而且过一段时间后,石像会覆上一层新的石灰,就好像是那石像长出来的……后来出了事,老爷用帷帘把石像给遮起来了,也不让人再动了,一直到今天。”
祁岁盯着老秦看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道:“行,你们走吧。”

目送两人离开后,祁岁转身对站在不远处的郁清泷道:“你都听见了?”
“嗯。”郁清泷点点头,走了过来,“你有什么想法?”
祁岁双手撑在盘口的栏杆上,目光落向远处汹涌的河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个幕后者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掳走了那个装死的‘家仆’,然后准确地找到并杀死他,并赶在我之前把尸体送回去的。”
“我们忽略了一个线索。”郁清泷提醒道,“还记得从江家人那里搜来的纸条吗?”
“……水神像。”
水神像被摆在高高的供台上,围了一圈供品,仍然维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
祁岁走近了点,仔细打量片刻,视线落回了水神微睁的眼睛上。锻造大师九曲尤以雕刻眼睛为绝活,水神这一双眼睛尤其出彩,眼尾上扬,含威不露。
祁岁啧啧称奇:“你别说,这水神像还真对视不得,上次我在供祠里跟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还真有点后背发凉。你来试试?”
郁清泷白了他一眼,走上前来,不忘嘲讽道:“死的也能被你说成活……”
他忽然皱眉,又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要贴上水神像了。
“怎么?”祁岁打趣道,“你被它迷住了?”
郁清泷理都没理他,定定地盯着水神像的眼睛,好似丢了魂似的。
祁岁察觉不对,伸手去拉他:“喂!郁清泷?你怎么回事?”
郁清泷还是毫无反应。
祁岁急了,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给拽下来,却见眼前人手指动了动,略显僵硬地转过头来,脸色苍白得吓人,简直难看到了极点。
祁岁一愣,呼出一口长气:“吓死老子了,我还以为你被魇住了……”
“祁岁,我记得你说过我耳朵很好使,”郁清泷顿了顿,忽然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道,“我刚刚在这石像里,听到了呼吸声。”
【九】
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一瞬间祁岁下意识以为这是郁清泷在跟他开玩笑,又忽然意识到郁清泷从不开玩笑。
他深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没有那么难看:“我们去那边说。”
两人走到离神像很远的地方,祁岁问:“你说石像里有呼吸?”
郁清泷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往常的面无表情:“没错,但是很微弱,我可以确定。那个石像……可能是活的。”
“不,不可能,”祁岁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起来当时听见几个家仆抱怨说石像变重了。”
“所以……不是石像是活的,而是那里面……有一个人。”
郁清泷蹙眉:“那个石像装不下一个人,而且正常人无法扭成那个样子。”
“只有一种可能,”祁岁慢慢道,“那个人是被折断四肢塞进去的。这是一个中空的假神像,真正的神像,早就被人替换了。”
他说完,心里不由阵阵发凉。
不知道陈府的人知道自己每天祭拜的都是一个被折断四肢的“怪物”时,会多么毛骨悚然。莫说是他们,就是他祁岁,想到自己其实是在与一个什么东西对视时,也不禁后背发凉。
郁清泷强忍着那种不适感,道:“所以,这个人一直藏在神像里监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也是他向幕后者传达信息,才有了后来的第四具尸体。既然如此,这个幕后者一定是能与神像经常接触的人。”
祁岁抬眼,笃定道:“老秦。”
两人终于找到人时,老秦正慢悠悠地喝着茶,手里一柄刀架在已经昏迷过去的陈老爷脖子上。
看见来人,他笑了笑,在那张略显恐怖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这么快就来了。”
祁岁回之一笑:“可惜还是晚了点,不得不说,你想的很缜密。”
“谬赞,”老秦淡淡道,“人如果有了想要的东西,的确会变得不择手段。”
祁岁冷哼一声,平心静气地问:“那么你是不是可以说说,江氏费尽心思想要找的东西是什么?而你,又是要守护什么?”
“你知道酒婆婆为什么要那么多酒吗?”老秦却反问道,“尽管她是喝不上的。”
“你想说什么?”
老秦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法事的最后,她会把酒全洒在尸体身上,然后点火。”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道:“我的脸就是这么被烧伤的。”
此前一言未发的郁清泷忽然道:“你装死?”
老秦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那一次法事没有尸体,是活人,被活活烧死的。幸运的是,我逃走了,带着一个同样逃过一死的老仆。”他脸上笑意渐深,指了指远处:“喏,你们已经见过她了,就在那神像里。”
“……”虽然已经知道真相,但祁岁还是禁不住心中悚然,“你可真是心狠手辣。”
“不,我和她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然她不会帮我。我们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老秦叹了口气,忽然抬眼看向祁岁,喃喃道,“十年了,看来您过得很好。”
“少主。”
如果是几年前,有人问祁岁愿不愿意再见自己的家人一面,他一定会高兴到发疯,疯到拉着郁清泷一起跳崖。
可是现在问他什么滋味,他却忽然答不上来了。
可能是……有点想拉着郁清泷灰头土脸地从崖底爬上来吧。
祁岁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听见他说:“老奴曾经侍奉过家主,在祁家待了几十年,希望您还记得老奴的名字,祁决。还有石像里的,是您曾经的侍女,铃兰。”
“陈老爷应该跟你们说过,陈府是半年前搬过来的,您知道您脚下的这块土地,曾经是什么地方么?”祁决好像怕吵醒了什么般轻声道,“这里是祁氏的地宫,就在这薄薄的土层下。”
“所以,那些江家弟子要找的,是地宫?”祁岁看向脚下的土地。
“对,占领地宫,江氏就会彻底将祁家蚕食干净。”祁决冷笑一声,“江氏残暴冷血,十年前将我祁家幸存之人活活烧死,我祁决与江氏不共戴天!”
“因此,在你知道江家人在寻找地宫时,你想出了这个计策。先是偷梁换柱用藏有铃兰的假神像替换了原来的石像,并且是你将石灰粉洒在了上面,而你所说的‘石灰打扫不干净’,是在骗我。”祁岁慢慢地分析道,“你知道江家人习惯到河边凫水,就将假的信息‘水神像有异’传递给他们,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神像上,从而顺理成章地让他们粘上了石灰粉,导致其在凫水时暴毙。”
他停了一会儿,一掀眼皮,逼视祁决的双眼:“而那个神像,让你得以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你在清扫神像时,石像里的铃兰便会通过暗语告诉你所有状况,于是你到我屋里杀了最后一个江家弟子,悄悄送回城郊的房子里。然后引导我们不断查案。”
“做了这么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祁决笑了:“少主,您果然很聪明。老奴没有什么别的奢望,只想振兴祁家,让那江氏付出代价!”
祁岁咬紧了牙,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你已经疯了。”
“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疯子。”祁决面色平静地说完,忽然转头,看向郁清泷,“这位就是郁氏的少主吧,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呢。感觉怎么样?”
祁岁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什么意思?”
他蓦地抓住郁清泷的手腕,语速又急又快:“喂你怎么了!郁清泷,说话!”
郁清泷抿着唇,却没搭腔,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继而眸光冰冷地看向祁决。
祁决好整以暇地道:“他说不了,他中毒了。你们那次截断法事时,老奴就在现场,他被酒婆婆刺伤手臂,从树林里隐匿遁走。可惜那边的草木叶片都被我洒过毒粉,毒从伤口侵入了血液。”
“久闻郁氏少主擅长辨毒,应该早就察觉到自己中毒了吧。不过好在这种毒不至于致命,只是慢慢麻痹舌尖,从此变成一个真正的哑巴。”
祁岁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住自己表面的镇定:“解药。”
“没有解药。”祁决慢慢收回了笑意,一张疤痕遍布的脸显得更加可怖,“少主,老奴知道您究竟为什么离开镇魂司。”
祁岁身形僵住,近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一阵剧烈的疼痛忽然自四肢百骸爆发开来,险些将他压得弯下腰去。
“在您毒入骨髓、筋脉被废、难以提剑之时,”祁决面色阴鸷,一字一字地道,“郁家主给您解药了吗?”
【十】
祁岁定定地看着他,站得笔直,像一把收鞘的剑。
半晌,他忽然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是从哪里听的这些传闻?”
祁决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传闻还是事实并不重要,老奴只是为了清除祁氏重振路上的障碍罢了。”
“我不准备搅这趟浑水,祁氏已经没了,你记清楚。”祁岁冷声道,“我花了很多年认清这个事实。江湖中没有谁会被永远奉在神坛之上,放不下才最可悲。”
“是么?老奴心甘情愿做一个疯子。”祁决将手中的刀向下压了压,在陈老爷脖子上割出一道口子,“少主,请您再考虑一下,不然这位陈老爷可能会有危险。”
陈老爷昏迷中似乎是感受到了疼痛,拧紧了眉头。
祁岁目光转冷,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到郁清泷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轻轻地在他手心写起字来。
辨认出那几个字后,他眸中明暗不定,面色如常道:“我问你,十年前江氏杀进祁府的那个夜晚,你在做什么?”
祁决一愣:“我在……”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把匕首自他心口穿过,断绝了他一切生机。
永眠的前一刻,他看到上一秒还在昏迷的“陈老爷”撕去了脸上的易容,露出酒婆婆那皱纹丛生的老脸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却是祁岁也没有预料到的。
方才郁清泷在他手心里只写了两个字:陈、醒。
陈老爷醒着。
这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并且推翻了此前的种种考虑。
酒婆婆看向面带警惕的二人,平静道:“少主,老奴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但请先听老奴说。”
“老奴叫铃兰,是您此前的侍女。地上这个人,叫做秦安,曾是祁氏的一名弟子。”
“他骗了你们。他脸上的疤痕和祁家被活活烧死的人,都是江氏放火干的。江氏那帮人根本不可能为祁家人做法事,只不过是把人堆在一起,放把火烧了罢了。”
“老奴有幸逃过一劫,与秦安、祁决一起来到了晋城。得知江氏在找寻祁家地宫,我们三人便想了个办法阻止他们。没想到秦安此人阴险狡诈,想要独占地宫,暗中背叛了我们。”
“时至今日老奴才发觉他的计划,不得已易容成陈老爷牵制住他,好在少主您看出破绽,老奴才得以趁他不备解决了他。少主放心,陈老爷被安置在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很快会有人找到。”
祁岁认真听她说完,又问:“祁决在哪?”
酒婆婆默了默,缓缓指了指那水神像:“他在那里。”
祁岁最后深深地望了那石像一眼,忽而垂眸,拉了拉郁清泷冰凉的指尖,又勾住后者的脖子,笑嘻嘻地向酒婆婆告别道:“婆婆,我们走了。”
郁清泷顿了顿,认命似的任他勾着。
他俩走了几步,听见酒婆婆在身后喊:“少主。”
那声音停了停,又响了起来,一直被风吹到祁岁的耳朵里。
“一路顺风。”
“你打算去哪里?”郁清泷在祁岁手心写。
手心痒痒的,祁岁垂眸看着郁清泷一笔一划的认真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下一秒就被打红了手。
祁岁装模作样地怪叫一声,笑道:“我自江湖逍遥,天地以为归宿。无事一身轻的感觉实在是爽。”
郁清泷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写:“不回去了?”
祁岁唇边笑意淡了些:“不回去了。”
他伸了个懒腰:“我在江湖中多转转,说不定还能帮你找找解药什么的。”
郁清泷淡淡一笑,听见他又道:“还记得我那首诗么?”
“断剑歃血去,陈骨碾为尘。”祁岁背了两句,又笑了起来,“哦,我忘了,那张纸你看都没看就扔了。”
“竹竿小酒壶,江湖是此人。”郁清泷在心里默念道。
祁岁已经挑起了他挂着小酒壶的竹竿,头也不回地向他挥手道:“走了,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郁清泷心道。
就像祁岁没法告诉他自己离开镇魂司的真相一样,他也再没有机会张口对那个人说,其实那天他捡回来了那个纸团,把它藏在了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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