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在逃文物

社死

基因改造工坊

1.

……

快要排到了。

我手里攥着一张被汗水泡得发皱的精致牛皮纸信函,局促而又不安地坐着,像是一只落水狼狈的鹌鹑。

这里浓郁的玫瑰香水味熏得我头脑发昏,但是坐在我身边的其他人都很享受这个味道。他们围在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品评着那瓶香精,我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像一个异类。

严格意义上说,我与他们的确不是一类人——他们是接受过基因手术的新人类,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纯种人。

但很快我就不是了。在今天、在这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基因工坊里,我要告别我作为纯种人的身份,彻底与那个落后停滞的旧世界划清界限。

五十年前,基因改造技术作为一项颠覆性的成就问世,人类终于突破了生理的极限,能够以接近95%的成功率融合其他生物体基因。通过对新基因的表达,这项技术不仅能够解决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疾病问题,还能够赋予改造者一些意想不到的潜能,理所当然地,基因工坊很快就收到了全世界的疯狂拥护。

但与之相应地,价格也极为高昂。不过后来政府与工坊达成了协议,将来自乌龟的长寿基因作为基础改造套餐,补贴后的价格大多数人都能接受,这也成为了一项几乎全民移植的基因。

我今天要移植的基因也是这个。

工坊的等待厅有一个LED显示屏,上面有一串不明意义的数字——【11462738328:7461349】,我正对着它发呆。

时钟再次转过一个完整的圆圈,电梯门上的黄灯“叮”地一下亮了起来。

说话声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齐刷刷地朝那儿看去,目光炽热。

银白色的电梯门缓缓敞开,一个穿着精致包臀护士裙和细高跟的女人站在里面,脸上的笑容优雅又得体。

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锁定在我身上,随后微笑开口:“唐小姐,请跟我来。”

她的声音是人类所没有的婉转动听,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移植了百灵鸟基因。我攥着手里的邀请函,几乎难以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快速穿过人群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开始加速,我暗暗盯着头顶飞快攀升的数字,心率似乎也达到了顶峰,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护士开始核对我的信息:“唐小姐,您预约的是今天的B类长寿基因改造手术,源基因提取自加拉帕戈斯象龟,手术后预期寿命增幅为50~80年,具体事项之后医生会与您详谈——请随我来。”

之后的流程我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在免责书上签名、交付手术费、进行术前准备……

当麻醉药注入体内的那一刻,睡意潮水般袭来,冲淡了兴奋感,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此前被忽略的恐惧。

……

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躺在了一间病房里。

“手术很顺利。”每个人都这么跟我说。

于是我顺利地办理了出院手续,在他们的微笑目送下离开了基因工坊。路过工坊外面的大屏幕时,我看见上面显示的实时数据发生了变动。

【11462738329:7461348】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钻入鼻腔,我抬起袖子,闻了闻衣服上的味道,扑面的玫瑰花香令人发晕。


2.

新人类的身份需要适应。

我是朋友之中最后一个完成基因改造手术的,此前我一直难以融入他们的圈子,现在不同,我已经重获新生。

听说我完成了改造,朋友们纷纷前来祝贺。我们在家里开起了派对,他们管这叫作“诞生礼”,庆祝我以新人类的身份新生。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新人类的派对,其疯狂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人们带来了成箱的酒水,在舞池中欢呼尖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味,毒药一般麻痹着人的神经。

我已经灌下了几瓶酒,跳舞跳累了,便找到一级台阶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我身边多了一个人,是计算机系的学长。他似乎也喝多了,眼底蒙上了一抹微醺的醉意,手里还拎着两瓶开了盖的啤酒,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在瓶中晃动,在灯光下闪动着迷离的色彩。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带着几分难掩的紧张和雀跃。

学长将一瓶啤酒递给我,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祝贺你改造成功,喝一杯吗?”

我接过酒瓶:“谢谢。”

我们碰了一下瓶口,我喝了一口,清醇的酒液流过喉咙,独有一种特别的甘甜。

学长问:“作为新人类的感觉如何?”

“很不错,”我看着眼前忘我的人群,点着的烟在他们的指尖明明灭灭,像是闪烁的星火,“可能我还没适应,有一点累。”

“很快就能习惯的,”学长慢慢地喝了一口酒,“这现在几乎是我每天的日常——通宵、派对、喝酒。”

“每天?对健康不好吧。”我的思维还停留在旧世界的观念中。

“这里的大多数人,第一次接受的都是长寿基因移植改造,你也是吧?”学长摊了摊手,“既然如此,就让那套养生守则见鬼去吧,那是纯种人才需要考虑的。现在的你是新人类,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问:“要试吗?”

我此前没抽过烟,却十分好奇,于是接了一支拿在手里,问:“你有火吗?”

学长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闻言看了过来:“很遗憾,我也是找别人借的火……不过我倒有个别的办法。”

在我呆愣的目光中,他含住那截烟,低头下来,用烟头未灭的火星点着了我手中的烟。

“好了。”他说,“试试吧。”

烟的味道不像从前人们说的那样呛人苦涩,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梦幻感。

我想我爱上这种感觉了。

3.

之后的日子,我慢慢适应了这个全新的身份。

我抛弃了长年以来恪守的生活方式,让自己变得随性又自由,我开始尝试此前从不敢尝试的新东西,在一场又一场的派对中狂欢,最后沉沦在酒精与烟草的海洋里。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直到这天早上,我开始咳嗽。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因为近期没有休息好所致,但是当我准备出门时,我忽然感到了一阵严重的呼吸困难。

氧气从口鼻中丝丝剥离出去,我面色涨得发红,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但几乎于事无补,像是一只搁浅濒死的鱼。

在我将要因为缺氧而休克时,那种仿佛被扼住脖颈的窒息感奇迹般地消失了,让我在死亡边缘兜了一圈,又施舍似的留了我一命。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我挣扎着拨通了紧急求助电话。


之后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只是当我醒来时,看到的是基因工坊熟悉的天花板。

我隐隐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医生推开病房的门,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沓病历,有几张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警觉地坐了起来,率先开口问:“我之前怎么了?是上次的基因手术出了问题吗?”

医生示意我不要激动,他走到病床前,将病历递给我:“唐小姐,你先前是呼吸困难,缺氧导致短暂性休克了。”

我看着病历上复杂难辨的各种术语,一阵头晕:“可你们跟我说基因改造很顺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后遗症?”

“这不是后遗症,您的基因改造确实很成功。”医生缓缓道,“我们刚刚对你的身体状况进行了全面检查,最后发现,在你的肺部有一个恶性肿瘤,而呼吸困难正是肺癌的常见症状。”

我呆住了。我从没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

“我明明已经改造了基因!”我失控地叫着,“这是你们的问题!”

“长寿基因的功能仅限于延长寿命,而对于各种疾病则无帮助。”医生神色平静地说完,又顿了一下,“不过不用担心,工坊已经研制出了对抗癌症的新型基因,完全可以治愈你现在的病情。”

仿佛在无尽深渊中看到了一束光,我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是什么?”

医生对身后示意了一下,护士小姐微笑着递给我几张基因说明书。

我翻看着说明书上的文字:“裸鼹鼠基因?”

“裸鼹鼠拥有抵抗癌症的免疫力,而且寿命极长,此外,它们的外貌和大脑组织都不会衰老,”医生解释道,“除了癌症患者,还有很多中老年客户会选择这种基因,以求青春永驻。”

我翻到一张裸鼹鼠的构造示意图,看着它们丑陋的外表和巨大的基因潜能,心跳慢慢加速。

“……不过,价格也会相应较为高昂。”医生补充说。

我翻到最后一页,那个数字让我的血液冷了下去。

我问医生:“如果不改造,我还能活多久?”

“十个月。”

医生这样跟我说。

病房里静得出奇,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成了唯一的声音,像是慢慢逼近的收割生命的镰刀。

过了一会儿,我才慢慢抬起头,开口。

“你有烟吗?”


4.

手术很成功,在病房待了一周后,护士为我送上了一捧鲜花,庆祝我病愈出院。

我捧着花走出工坊的大门,身后屏幕上的数字在跃动。短短几个月,第二个数字已经锐减至五位数,而第一个数字则越发庞大。

一对母女走在我的前面,那个十岁的女孩刚刚完成了她的第二次基因改造,移植的是百灵鸟基因,据说她很快就要参加一场权威的国际声乐大赛。

她像只小雀一样蹦蹦跳跳地走着,用清脆悦耳的嗓音问她的母亲:“妈妈,这个世界还有纯种的人类吗?”

“我不知道,宝贝。”女人说,“没有人关心这个。”

她们上了一辆黑色的专车,扬长而去。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鼻腔却溢满了难闻的汽车尾气,这是印象中旧世界的味道。

这次改造手术几乎花光了我的积蓄,此外,我还找人借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基因贷”——这是专门为资金不足的基因改造者开放的贷款。那些放“基因贷”的人,都是些不受法律管束的人,只有走投无路的人会找他们借钱。而想要完全还清这笔钱,我需要工作至少二十年。

我要活下去,我需要钱。

……

“如果是这样的话,”朋友听完我的求助,提出了一个建议,“最近有一场比赛叫做‘花想容’,冠军的奖金很丰厚,你可以去试试。”

“那是什么?”我问。

“选美比赛,以你的身材和颜值,感觉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我承认,我有些心动。毕竟还是纯种人时,我也曾凭借自己的脸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模特,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但我还有一点不放心:“仅仅是选美吗?”

“可能与你之前的经历不太一样,”朋友提醒道,“新人类的选美要复杂的多,因为还会牵扯到基因的比较。比如‘花想容’,它要求每位选手都要选择一种花作为设计原型。但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新人类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先天的优势了,一切缺陷都有可能通过基因改造来弥补,因为这是一个基因决定的时代。

就像那个移植了百灵鸟基因的小女孩一样。

但对于那些东西的欲望已经吞噬了我,我本能地想要更多,不只是金钱,而是基因上的优越感——就像一种戒不掉的毒药。


5.

我在基因工坊里移植了第三种基因——玫瑰基因,代价是一笔新的贷款。

玫瑰花香从我的每一寸皮肤渗透出来,这种味道迷人又热烈,让人想起卢瓦尔河谷不落的夕阳。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在这一基因的帮助下,我成功在一众选手中脱颖而出,凭借评委打出的最高分在初赛和复赛中位列第一。

更令我惊喜的是,我在嘉宾席中看到了学长的身影。

在我还是纯种人时,我就已经开始了这段漫长的暗恋——这是我心中极为隐秘的秘密。碍于身份上的巨大差距,我几乎从未表现出分毫。

复赛结束后,学长在后台找到了我。我惊讶地看着他从身后变出了一枝玫瑰,心脏在这一刻跳得飞快。

他把花递给我,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送给你,我的玫瑰。”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两种意思后,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

“谢谢,”我接过玫瑰,“你怎么会在这里?”

学长答得很简短:“我们家是这次比赛的赞助商。”

“我本来对比赛不感兴趣……”他略略停顿了一下,“不过,舞台上的你很漂亮。而且说来很巧,我喜欢玫瑰。”

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说:“我也是。”

“我相信你会拿到冠军,”学长说,“到那时,欢迎你来我的花园转转。”

手里的玫瑰娇艳欲滴,血红的花瓣映得我面色也微红。我小心翼翼又欣喜地点了点头,那些年难以触碰的遗憾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圆满,我想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但那时我只野心勃勃想要拿下冠军,却忘记了医生的提醒,也忽略了那些愈发明显的、来自基因改造带来的副作用。

它们像是轻柔无害的水草,在人们放下戒心后,密密麻麻地缠上他们的手脚,把那些人永远留在深渊之中。

 

6.

当我发现自己的脸变得不对劲时,离最终的决赛只剩下了短短一周。

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发现房间地板上的头发变多了起来,紧接而来的就是大把大把的脱发。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立刻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却发现身体状况一切正常。于是我又连吃了好几天的药,加上植发和带假发片,才缓缓止住了脱发的趋势。

然而就当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解决的时候,这天早晨,我忽然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悄然变得松弛的皮肤。

肉粉色的皮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和脖子上,积起一层层褶皱——镜子里的人像个披着一层不合身的皮囊的怪物。

恐惧在一瞬间击垮了我的心理防线,我尖叫着砸碎了镜子。破碎的镜片飞溅得满屋都是,每一片都倒映着那张丑陋的脸。

我知道,我的基因又出问题了。

我呆坐在洗手间里,一直等到天黑,才颤抖着用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确保没有露出一丝异样后,打车来到了基因工坊。

我从没有来过夜间的基因工坊,因为据说晚上工坊是不会开门的,巨大的惊慌之下我忘记了这一点,但现在回头也没有办法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工坊一楼的大厅是黑着的,门却没锁。我推门走了进去,在眼睛缓缓适应了这片黑暗之后,心跳骤然一停。

没有光亮的大厅里,竟然站满了人。

他们像我一样包得严严实实,神色疲惫又偏执,沉默地等待着什么。看见我进来,大部分人没有什么反应,顶多是看了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去。

很快我就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了。电梯的灯骤然亮起,所有人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了一般,齐刷刷地抬起头来,视线狂热地盯着缓缓敞开的电梯门。

高跟鞋的声音回响在电梯内部,护士的身影露了出来。她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群,似乎在清点数量。看见我,她顿了一下,随后对手中的对讲机说:“博士,又多了一个变异者。”

我不知道“变异者”是什么意思,但我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护士让所有人都上了电梯,随着门的闭合,电梯并没有如印象中的那样向上攀升,反而开始向地底移动。

这种种异样都让我感到不安,而到了地下二层时,所有人都离开了电梯,当我准备跟上的时候,护士拦住了我:“请等一下,我们要去下一层。”

我再也忍不住,问:“变异者是什么意思?”

“变异者,是那些无法适应基因改造,最终被异源基因影响的人。”护士解释道,“短时间接受多次基因改造手术的人,有很大几率会成为变异者。”

仿佛挨了当头一记重棒,我感到有些头晕:“那这种……可以治疗吗?”

护士没有回答。

电梯停靠在地下三层,等金属门缓缓打开,她才说:“博士会向你解释的。”


7.

“事情就是这样。”

工坊的博士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向我陈述着现实:“你的身体并没有完全适应先前移植的裸鼹鼠基因,它开始影响你,使你出现了脱发、皮肤松弛等等诸如此类的性状。”

裸鼹鼠那张丑陋的图片仍然盘亘在我脑海中,我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会变成那个样子。

“那我要怎样才能治好?需要再次改造吗?”我有些语无伦次,“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博士摇了摇头:“不是要改造,而是要你停止改造。”

“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如果继续改造下去,异变会更加严重。”他转回自己的工作室,拿了一瓶药剂出来,“这是裸鼹鼠基因抑制剂,可以暂时缓解你现在的症状。这一支可以服用三次,每次有七天的效力,等你喝完,再来工坊领。”

我接过药剂,想起了那群等在大厅的人:“那些人,都是来领这个的……?”

博士没说话,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电梯里,看着手中的药剂,一咬牙,仰头喝了一口。药效作用很快,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在慢慢恢复正常,失而复得的感觉令我欣喜异常。

重新回到了地面后,电梯门刚打开,一个女人便立刻挤了进来。她看着我奇怪的打扮,似乎有些疑惑,但没说什么,自顾自按了50层的按钮。

我低头走出电梯,转身时无意瞥见她的脸,下一秒却直直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是选美比赛位列第二名的选手的脸。

她与复赛时有说不上来的不同,不止是面容变得更加精致,而且连神态、动作都变得异常轻盈迷人,呈现出一种人类难以拥有的美丽。

这种感觉很熟悉,但我一时却想不起来。

等到电梯门关合,那张脸消失在眼前,我才回过神来,听见身边几个护士在小声惊呼和赞美。

“好漂亮啊!”

“听说她做的是蝴蝶基因,要参加选美比赛呢。”

……

啊,原来是蝴蝶。

蝴蝶很美吗?

我收回了迈向出口的脚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偏执。

“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想让学长失望。”

电梯灯“叮”地亮起,缓缓敞开的两扇门像张开的巨口。

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我绝对不能输。

 

8.

一周后的决赛赛场上,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夺得了冠军的奖杯。

没人知道本来应该稳坐亚军宝座的选手为什么发挥失常、处处出丑,最后只落得一个倒数第一的位次。

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我移植了兰花螳螂基因,而螳螂是蝴蝶的天敌。

等到颁奖仪式结束,我捧着奖杯,激动而雀跃地等在休息室的长椅上。很快,我想见的人就来了。

他逆着光站在门口,还没开口,就已经让我的心跳开始慢慢加速。

我放下奖杯,向学长走了过去。

“恭喜,冠军小姐。”学长微微笑着,“我来兑现承诺了——要去我的花园转一转吗?”

我有点饿,但是兴奋让我忘掉了这小小的饥饿感。我笑着说:“我很期待。”

我们上了门口的跑车。车子行驶到了宽阔的公路上,晚风从头顶呼啸而过,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双手,感受着风拂过手臂,期待着那些我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崭新而精彩的生活。

车子一直开进一家郊外的庄园,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规模庞大的古典建筑,一时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花园在庄园的背面,是一片美得令人窒息的玫瑰花海。学长拉着我走进了花海中央的亭子,我问:“这么大一片花园,都是你在打理吗?”

“曾经是的。”他说。

“曾经?”

学长看了过来,眼中藏着笑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未来可以帮我一下。”

我一愣,紧接着也笑起来:“乐意效劳。”

话音刚落,一阵肚子叫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学长反应过来,说:“忘记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厨房拿一点。”

我点点头,看着他缓缓走远,只觉得腹中的饥饿感愈来愈盛,连带着胃里也泛起一阵灼烧感。这次的饥饿来势汹汹,对食物的渴望已然占据了我整个头脑,连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起来。

我的身体似乎被别人操控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亭子,又扑倒在地。

我陷进了血色的玫瑰花海里。在饥饿的迫使下,我撕下一朵摇曳的玫瑰,把它放进口里咀嚼起来。

……还是饿。

我继续在四周摸索,动作惊起了一只在花瓣里小憩的蝴蝶。它振翅欲飞,我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它抓住,不顾它的挣扎,将蝴蝶塞进了嘴里。

饥饿被平复了一些,但我仍不满足。

饿。

好饿。

朦胧之中,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放下了手里薅下的大把玫瑰,回头看去。

一种来自基因的原始冲动在我脑海中疯狂叫嚣,我想我找到了理想的猎物。


9.

“前些天那个借了一千万的女的,这月还钱了吗?”

“姓唐的那个?她昨天跳楼自杀了,尸体还在医院停着呢。”

“死了?为什么?”

“她是变异者,昨天去约会的时候,螳螂基因异变,把她的男朋友当成猎物给吃了。听说现场可血腥了。”

“……她倒是死了,谁来还我的钱?”

“要不……还是按老办法?把尸体认领回来,基因重新卖给工坊,也能回本。”

听完,男人吸了一口烟,神色漠然。

“可以,就按你说的办吧。”

消失的母亲

中秋节公司放了一天假,杜锦伊特意赶回了家。

出发前,她提前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坐在拥挤的地铁上时,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和母亲坐在沙发上安静等待的背影,这样柔和宁静的氛围使她脸上染上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今年入秋早,夜间雾寒露重,街道上却仍是挤满了出游的行人。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了,一轮冰轮垂挂枝两梢,杜锦伊每走几步,就能撞见一个手里提着玉兔灯的小孩子,橘色的灯火映得天色微亮。

杜锦伊伴着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走到了自家楼下,抬头看时,嘴角的笑却滞住了。

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里漆黑无影,冷冷清清。

杜锦伊心想,也许是母亲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惊喜。

上楼时,她的步子快了些,连楼道里的灯也忘了开,摸黑打开了家门。

但她没有看见想象中母亲熟悉而令人心安的身影。屋里一片黑暗,月光从窗舷漏了进来,照亮了杜锦伊脸上茫然的神色。

她开了客厅的灯,大声唤了一句:“妈?”

无人回应。

杜锦伊不死心,又逐一把每个房间检查了一遍,才慢慢反应过来——母亲消失了。

她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耳边是街道上人群热闹的嘈杂声,一股莫名的气忿和委屈后知后觉地填满了胸腔。

杜锦伊又安慰似的想,也许是有急事出门了?

她瘫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翻出了和母亲的聊天记录。这时她才发现,在她发的那条回家吃饭的微信消息之后,母亲一直都没有回复。

不止这一条,事实上,她与母亲的上一次对话还是在一周之前,此后母亲也再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对自己嘘寒问暖。这本身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杜锦伊那段时间太忙,也就没有在意。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心底慢慢滋生,慢慢积聚成一片难散的阴云。她极力压抑着心里的不安,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沉闷的等待音,像是沉重的鼓点敲在心尖。

电话铃响了一遍,因为没人接通,又转为“嘟嘟……”的忙音。

杜锦伊不信邪,又打了几次,但最终也没有得偿所愿地听见母亲的声音。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给远在乡下的外婆打了个电话。

电话被人接起,外婆熟悉慈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喂……伊伊?”

“外婆,”杜锦伊定了定心神,“我妈这几天有回老家吗?”

“没有呢,我前些天催你妈回来一趟过节,她还说自己忙,你也忙,有事情……”外婆念叨了几句,像是想到了什么,“伊伊呀,我怎么记得这几天你妈都没找我发消息呀,她没事吧?”

或许这是外婆与母亲之间血缘的感应,杜锦伊只能帮母亲打圆场:“没事儿,我妈就是最近忙,等有空了我们就去看您。”

挂断电话,杜锦伊又尝试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却一如既往地无人接听。

中秋的圆月被乌云遮住,落下一片阴翳,她的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她幻想着这一切只是母亲一时兴起开的一场玩笑,下一秒她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从门口走进来,然后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法,菜肴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是家的味道。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杜锦伊的梦醒了。

她呆坐在沙发上良久,才用两条生冷发麻的腿缓缓站起来,推开门走到了街上。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万家灯火。油盐酱醋、酸甜苦辣,这些味道飘出窗舷,沉淀在秋夜里,一分一厘都在诉说着团圆。

杜锦伊走进了警局,这是她印象中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

警局里温暖又明亮,和记忆里的有很大不同,她的思绪不由稍稍飘远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她:“您好?”

杜锦伊猛地回过神来:“您好,我想备个案。”

她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警察,表情还带着些许局促和迷茫:“……我的母亲失踪了。”


距离母亲失踪已经过去了三天。

杜锦伊向公司请了假,一直忙于母亲的事情,几乎是家和警局两头跑。

她试着给母亲打了无数通电话,也发了数不清的消息,但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母亲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即使是警察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任何线索。

杜锦伊几乎逼迫自己把种种可能性都想了一个遍,也许母亲被人绑架了,也许已经遭遇了不测……警察也提出过相同的可能性,他们派出了很多人去找,也借助了媒体和流量,但目前来说收效甚微。

杜锦伊也曾问过邻居,根据后者的回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是在中秋节大约两三天前消失的。自那之后,邻居再也没见到家里的灯亮起过。

将这一线索提供给警局后,杜锦伊又翻看了自己与母亲的消息记录。

九月二号中午,母亲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伊伊,今天忙吗?】

自己回复的是:【有点,怎么了?】

母亲没过多久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今晚记得回家吃饭,陪一下你爸爸。】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杜锦伊回复了一句:【好,我忙完就回去。】

九月三号,没有任何记录。

九月四号,大概晚上十点左右,母亲发了一个拥抱的微信表情。

这也是母亲的最后一条消息。

杜锦伊看着那个绿色小人的拥抱表情,神色恍惚。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发给自己一个表情,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怎样的含义。

大概到了这天的后半夜,警局打来了一通电话。毫无睡意的杜锦伊立刻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按了接通键:“喂?陈警官吗?”

一想到可能是有了母亲的消息,杜锦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像是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听筒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有一瞬间,杜锦伊甚至感受不到手里的手机了。

陈警官说,警局今天晚上在河里捞上了一具女尸,需要杜锦伊去现场辨认一下。

杜锦伊不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到了陈警官说的地点。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像是失去了自主意识的木偶,脑中只剩下一个机械的念头——出门,去找母亲。

陈警官已经在里面等她一会儿了,见杜锦伊脸色发白,忙道:“杜小姐,你别心急。我们现在还没确认死者身份。”

“尸体因为在水里泡了几天,所以呈现浮肿状,导致面部难以辨认。”他快速地把情况向杜锦伊解释了一下,“目前基本可以确定的信息是,死者是女性,年龄在四十八九岁左右,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六七之间,现在还没有家属前来认领。”

杜锦伊听着陈警官的话,目光却已经越过他,一动不动地钉在了那具停在屋里的尸体上。

她张了张口,嗓音因为滴水未进而发涩:“我进去看看……”

停尸房里的光线明亮而刺眼,但是却一点儿也不温暖,而是让人心底透出一股钻心的寒意。杜锦伊走得很慢,她本能地想要逃避接下来的事情,大脑却一片空白,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前走。

十几年前,杜锦伊也是这样,被母亲牵着,慢慢地走过狭窄窒息的长廊,去辨认父亲的遗体。

杜锦伊不禁想,那个时候,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她走到了冰冷的尸体面前,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杜锦伊的视线掠过盖着白布的女尸,不受控地落在尸体自然垂落下来的双手上。

她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睁大了。

那双手因为水泡而变得浮肿胀白,但是却光滑没有疤痕,而母亲的右手是有一道长疤的。

扼住喉咙的无形之手无声消散,杜锦伊这才惊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觉包围了她,她发了会儿愣,先是想笑,嘴角刚刚勾起,紧接着眼泪便下来了。

排除了母亲的可能,陈警官脸上的神色也稍有舒缓。他安慰了杜锦伊几句,承诺以后会继续关注案件发展,试图让杜锦伊安下心来。

杜锦伊谢别了陈警官,回到家时,外面天已经濛濛亮了。

她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鞋也没脱地坐在了地上。瓷砖散出丝丝凉意,杜锦伊觉得自己似乎走出了那间停尸房,也好像没有走出来。

她的灵魂被困住了。

母亲消失之前,在餐厅的墙上挂上了一张全家福,杜锦伊的目光就定格在这张照片上面。

全家福是十几年前拍的,带着独特的年代感。照片上的自己刚刚上小学,梳着漂亮的双马尾,穿着一条生日时父亲送的花裙子,笑容是从所未有的灿烂。

她的身旁,是尚还年轻的父母。母亲那时还是长发,笑容温柔,眼里溢满了幸福。父亲的模样杜锦伊已经快要忘记,再看这张全家福时,才恍然发现他是一个看起来有点板正的青年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带着浅淡的笑意。

父亲是一位货车司机,在母亲的回忆中杜锦伊得知,他并不算喜爱这份工作。他原本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如果一切顺利,他本能实现这个愿望。只是那个年代有太多身不由己,父亲没能如愿完成他的学业。他辍学、离乡,来到这个城市,早早地开始为生活奔波,也遇见了母亲,成家生子。

可惜的是,在拍完这张全家福后的半年,父亲在一次送货途中发生了车祸。

那天天色阴沉,下了场秋雨,街道上异常的冷。她与母亲赶到警局时,正好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断电。直到今天,她对警局的印象还停留在昏暗的光线、湿冷的房间,和忙碌喧嚷的人群。

她被屋里屋外嘈杂的脚步声吵得头脑昏沉,又看见母亲从某间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牵住自己的手就向外面走。

母亲的手比这场秋雨还要凉。

自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把那张全家福、连同父亲的一些遗物都收了起来。这些年来,她很少会提起父亲,但是每年父亲忌日的晚上,母亲都会要求杜锦伊回家吃饭。她很少在一件事上这么坚定,杜锦伊也大多顺着她的意思来。

今年本来也很寻常。母亲照旧亲手做了一大桌子菜,大多都是父亲生前爱吃的菜,她在桌子上摆好三副碗筷,等待着女儿下班回家,亲人团聚。

只是那天公司正好给杜锦伊安排了一项紧急任务,她在办公室忙前忙后好几个小时才搞定,完全忘记了和母亲的约定。直到肚子饿响的一瞬间,杜锦伊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在家等了自己几个小时了。

她匆匆跑下楼去,打了出租赶回家,却看见餐厅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正守着冷掉的饭菜坐在桌前。

那晚杜锦伊与母亲之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她认为自己工作太忙忘记了约定也是正常的,但母亲却执意认为她没有把父亲的忌日放在心上。

沉积多年的苦楚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很少失态、善解人意的母亲扯下了她伪装了十几年的面具,几乎哑着嗓子质问:“你早就忘了你还有这个爸爸了,是不是?”

一时气急的杜锦伊想也不想地回道:“你说得对,我忘了!这么多年了,爸爸长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家吃这顿无聊的饭!”

她已经忘记母亲听完这话后的表情,那时的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对这一点小事纠缠不清,再加上工作上的烦心,几乎没吃几口饭就摔门而去。

事后杜锦伊也曾后悔,这次中秋特意赶回家,也是想面对面地给母亲道一个歉。

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难以弥补,无论是她欠母亲的道歉,还是这个曾经美满的家庭。


在那晚不欢而散之后,母亲不知从哪翻出了这张杜锦伊以为早就在搬家时弄丢了的全家福,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了餐厅最正中的位置,这样一开家门时就可以看见。

杜锦伊在打扫上面的灰尘时,不小心碰歪了相框,令她没想到的是,一张被折叠了的纸从相框后面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到了餐桌上。

纸的边缘发黄,但很平整,应该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撕裂处有微微的毛刺。

杜锦伊把纸捡了起来,发现上面竟然是母亲的笔迹,看起来像是一篇日记。

【1992年3月7日 阴

心情不太好,跟爸妈吵架。他俩老人家总是嫌这嫌那,觉得这工作挣钱少那工作不稳定,什么都比不上铁饭碗。受不了他们在耳边唠叨,我又离家出走了。

没想到这次走得稍微远了点,他们找不到我了,大半夜还报了警!结果警察没来,杜怀瑜先来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上个月也是他找到了我。

想起来上次心血来潮问他,如果以后我总是时不时闹失踪怎么办,杜怀瑜说他总能找到我。】

杜怀瑜是父亲的名字。

这篇简短的日记,更像是母亲的随笔,让杜锦伊看到了她从未展示过的一面。从杜锦伊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中年模样,她错过了母亲的少年时代,错过了她如此鲜活的年纪。

如果不是看到这篇日记,谁会想到平日里一向沉稳可靠的母亲,曾经也是个任性到说走就走的姑娘呢?

杜锦伊攥着这张纸,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这一次,母亲会不会也是离家出走?

她会不会就像从前一样,躲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把她找回去?就像曾经父亲做的那样。

可是,母亲能去哪儿呢?

杜锦伊此刻才惊觉自己实在是太不了解母亲了,以至于现在脑海中竟然没有一丝头绪。

她走到母亲的房间,想要找到些线索。

母亲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切都还是杜锦伊记忆中的样子。床的对面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有一个大书柜。母亲是作家,平时最喜欢看悬疑推理小说,书架上排满了她写作时用到的资料和书籍,还有一些没整理好的手稿。

杜锦伊走到桌前,桌面上摆着一摞厚厚的稿纸,用一块打磨得光滑的白色鹅卵石压着,防止被风吹乱。

这块鹅卵石是小时候杜锦伊在海滩上捡到的,它被海浪冲刷成少见的心形,杜锦伊便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母亲。

杜锦伊挪走鹅卵石,捧起了压在下面的稿纸。母亲习惯把初稿写在稿纸上,即使现在在电脑上编辑会更方便,她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习惯。她说这样更有纪念意义,也更有成就感。

母亲的字迹隽秀纤细,独具美感。杜锦伊一张张地看下去,这些手稿却好像是被打乱了顺序,无法连贯成一篇完整的文章。快翻到最后一页时,她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纸。

这张纸比稿纸要小,应该是母亲收拾桌面时不小心夹进去的。纸的样式和相框里掉出来的那张一模一样,同样泛黄的表层,不算平整的边缘,大概是从同一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杜锦伊看向这篇日记,仍然是极具特色的“母亲式”风格 。

【1995年7月29日 多云

今天收到了杂志社回信,上周的投稿中了,会刊登在下月的杂志上,重要的是,稿酬不菲!

给杜怀瑜看了眼我的手稿,他很喜欢,还说他以前也发表过文章的,有空找出来给我看看。我知道他在文学上也很有天赋,也是书香之家出身,但最后没能走这条路,很可惜。

他却说不要紧,可以给我打下手。有些屈才,但是个好主意。】

杜锦伊看完了这篇日记,却没有停下来。她想找到母亲的日记本,她几乎可以确定那里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最后,杜锦伊在母亲衣柜下找到了一个带密码锁的木箱子。

她试探地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没想到真的打开了锁。杜锦伊这一刻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只能压抑着心里的情绪,慢慢打开了箱子。箱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杜锦伊看见了保存完好的父亲的旧照片,一个简易的竹蜻蜓,许多封泛黄的书信……还有静静躺在箱底的一本日记本。

这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好似母亲记忆的牢笼,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尘封、渐渐积灰。

杜锦伊终于知道父亲从前的东西去哪里了——母亲把它们藏起来了,也藏起了对父亲的思念。这也是为什么在父亲出事后,她能那么快地从悲伤中走出来,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麻利能干,像一个女强人一样支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杜锦伊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日记本。这是一个复古的牛皮纸笔记本,包装很细致,母亲应该保存得很小心,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磨损。

她慢慢地翻开第一页,母亲的字迹映入眼帘,杜锦伊几近屏住呼吸,仿佛亲眼目睹了母亲的青春时光。

她意识到母亲曾经也是少女,会因为上学而烦恼,会和父母吵架,会叛逆也会委屈。她看见母亲记录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畅想未来的生活,也会因为小事而闹脾气。

母亲写日记的频率并不高,应该是随性记录,这一本日记几乎涵盖了五年的事情。在杜锦伊印象里,父亲去世后,她便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杜锦伊翻到日记本的最后,那里有一些不规则的撕裂的痕迹,后面的纸都被撕了下来。

最后一篇日记定格在1997年。

【1997年1月22日 雪

杜叔叔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于今早去世了。

丧事由怀瑜一手操办,这一天奔波又忙碌,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等到晚上亲友走了,家里这才清静下来,我在院里半天也没找到他,最后发现他在阳台坐着,手里拿着根没点的烟。

我知道他从不抽烟,杜叔叔也从来不让他碰这些。

过了一会,怀瑜问我,什么是死?我答不上来。

他又说,他想了很多,也许生命的终结不是死亡,当一个人被遗忘时,他才真正死亡。

他在这方面的造诣一直在我之上,我知道。

然后,他又问了我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问题。他说,像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怎样才能不被遗忘呢?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终结了,我会就此死亡,还是继续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我不知道。】

杜锦伊的视线停在最后一个字上。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得知自己忘记了父亲后,母亲会如此愤怒和绝望。

这天晚上,杜锦伊照例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对面仍然是忙音,好似无休止的等待。


母亲留下的线索随着日记的中断戛然而止。

时间的推移使得杜锦伊的生活慢慢走回正轨,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刻她离开了母亲的房子,回到了公司。繁忙的工作任务和紧凑的时间让杜锦伊几乎无暇多想,只有在午休或是晚上回到公寓的时候,她才有机会继续整理母亲的手稿和日记。

一个月来,警局也未曾放弃寻找母亲,杜锦伊有一次问过陈警官,如果一个人藏了起来,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陈警官闻言顿了下,随即说了一句杜锦伊永远也忘不了的话:“……找一个被藏起来的人,和找一个主动藏起来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永远无法找到一个主动藏起来的人,除非他想要让你找到自己。

杜锦伊想起了母亲的日记。也许父亲每次都能找到离家出走的母亲,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母亲想让他找到自己。

可是这次,母亲为什么彻底消失了?她为什么不想被找到?

杜锦伊仍然不明白。她每天都会给母亲打一通电话,但永远都是无人接听。即便如此,对面的那部手机从不会欠费,也不会停机,就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接起。

它像漫长黑暗中一抹永远无法触及的光亮,总是在杜锦伊想要放弃的时候给她一丝希望,让她心头总是留有一丝念想。


母亲消失后的三年,警局在与杜锦伊协商之后,撤掉了这项案子。

在他们的解释里,母亲最有可能已经遇害,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年,这样找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杜锦伊很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观点,没有反驳。她知道以警察的经验不难做出这样的判断,但从她对母亲的了解出发,她觉得母亲只是藏起来了。

母亲是一位作家,在她的故事里,她曾用一支笔设计了无数完美的案情和骗局。对她而言,兴许这只是一次比较具有挑战性的“离家出走”而已。

也许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她正以另一个身份生活着,等她想通了,就会突然回来,给自己一个巨大的惊喜——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明年。

直到这时,杜锦伊仍从来没有想象过母亲会有再也不回来的可能。在她的潜意识里,母亲仅仅是“失踪”,而不是“消失”——消失要比失踪更可怕得多。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母亲离开的第五年,杜锦伊回母亲家收拾东西时,在她床板的夹层中发现了一张病历单。

上面的日期写着2017年7月21日,正好是母亲消失的那一年。

杜锦伊愣了一下,把病历拿了出来,铺平在床上。这张纸在夹层中放了许多年,已经落满了灰尘,变得皱皱巴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过去,边看边用手机查着那些看不懂的医学术语,最后的诊断结果确定为某恶性肿瘤。

杜锦伊的视线艰难地从病历单上移开,落到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上面的字迹醒目刺眼:“……患者如通过有效治疗,三年的生存率可达90%、五年的生存率可达80%,而十年的生存率也可达50%以上……”

杜锦伊的心底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她不知道母亲是这百分之几的概率,也不知道她的病情究竟是何种地步,更不知道母亲现在是否还在人世。

在慌乱之中,杜锦伊再次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仍然是忙音。

她听着手机听筒里机械的女音播报声,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母亲的离开,会不会是不想因为生病而拖累自己?

杜锦伊曾经看过很多相关的报道,老人因为不愿拖累子女而孤独临终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但是……母亲真的会是这样想的吗?

怀着复杂的心情,她再次翻出了母亲的日记本。

距离上次翻看这些日记,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年,世间万物都在改变,唯有这本日记像是一个永恒的载体,承载着沉甸甸的时光和回忆。

难怪母亲喜欢把手稿写在纸上,杜锦伊渐渐已经能体会到母亲的想法了。

她坐在母亲的办公桌前,捧着这本日记,慢慢地读去。那些字迹仿佛模糊了时间,她好像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阔别多年的温柔嗓音将一个个故事读给自己听。

她好像慢慢能代入母亲,代入她的视角、她的想法、她的一切。

因为父亲离去后的痛苦,因为不想勾起回忆而藏起他的东西,却也因为女儿忘记爱人而愤怒后悔……

因为“遗忘”就等于“死亡”。

当母亲发现,自己沉浸在亲人离去的悲伤中,而忘记了守护女儿对父亲的记忆,后果已经无法弥补。她已经让自己的丈夫在女儿的记忆中宣告死亡。

而当母亲拿到病例时,她看着自己的诊断结果,开始恐惧。她恐惧自己也会被遗忘,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最后面对双亲离世这样痛苦的结果——最后,她决定换一种方式活在杜锦伊的心里。

“……像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怎样才能不被遗忘呢?”

父亲那夜问的问题,母亲想了一辈子。然后,她选择了她独有的方式。

……

于是,那一年,母亲消失了。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也没有留下任何消息。她是在一个月色安静的夜晚离开的。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大家都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没被找到,母亲就不会被遗忘;没被找到,母亲就还活着。

她就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活在了杜锦伊的心里——

在这一个世界,她不再死亡。

5.

昏暗的小屋中央,摆着一个特制的休眠舱。

下一秒,舱门突然开启,一股白色的水汽弥散出来,紧接着,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扒住了舱壁。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屋里。她对这幅恐怖片开场般的景象熟视无睹,淡定地按下墙上一个隐蔽的开关,室内顿时亮起了一道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舱里的人。

“恭喜,这次任务顺利完成了。”

陈圳从装满了水的休眠舱里坐了起来。

他拔掉了附着在头上的各种仪管,抹了一把脸。水顺着乌黑的发梢滑落,砸在湿透的白色T恤上,他冷淡的视线穿过凝着一溜儿水珠的眼睫看向对方:“谢谢。”

蒋楠递给他一条毛巾,看着黑发的青年胡乱擦了擦头发,开口道:“这次是什么样的梦境?”

“还好,不是什么特别离谱的梦,”陈圳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简短地复述了一遍梦境的内容,“循规蹈矩,危险系数等级暂定为C。”

蒋楠按他讲的在档案里备注好,沉思道:“这次应该是梦主的回忆居多。根据我们的调查,梦主曾经的确有个哥哥,但是在小时候的一次意外中被人贩子拐走了。这件事发生之后,她的父母很快就离婚了,而梦主此后一直跟随奶奶生活。”

陈圳“嗯”了一声,漆黑的眸子平静无一丝波澜,不知在想什么。

蒋楠很快整理好了最新档案:“那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一下,有新的任务我会联络你。”

“等一下。”陈圳突然开口。

蒋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一件事……”他蹙了下眉,似乎觉得有点棘手,“这次,我遇到了一个被强制拉进梦境的普通人,目前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例。”

“普通人?被牵扯到了梦境里?”蒋楠难掩震惊。她花了半天消化掉这个事实,艰难地点了点头,“……我马上报告总部。”

“先不用,我会看着。”陈圳想到了什么,露出厌烦的神色,“这样的个例,保不齐那些人会抓了人做实验研究,那家伙好骗的很,要是出了意外——”

在蒋楠讶异的注视下,他又冷着脸补充了一句:“……我嫌麻烦。”


陆希懒洋洋坐在市北一家咖啡店里,无聊地翻着手机。

自从他经历了上次的梦境后,就开始关注起平日里的新闻推送,竟真的发现了许多“陷入睡梦之中沉睡不醒”的报道。只是往日里这些新闻都过于标题党,热度也被人为地压了下去,所以一直没有多少人注意。

没过几天,他收到了一条短信——陈圳约他到这家咖啡店喝下午茶。

鬼信啊,陆希忐忑地想,拽哥绝对是来报仇的。毕竟自己上次在梦里把他的替身狠狠揍了一顿。

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他抬头,一眼看见了陈圳。对方穿了件黑色连帽衫,宽大的帽子遮住了近半张脸,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他视线在店里环顾一圈,看见陆希时,表情一瞬间变得深不可测,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好久不见。”拽哥说。

陆希看他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要报仇的意思,整个人放松下来。

“找我干什么?”他捧着之前点的奶昔,有些摸不透自己为什么会被找上门来。

“有一些问题要问你。”陈圳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西瓜汁,“在梦境里,你抓到极点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被他一提醒,陆希突然回忆起了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瞬间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

他描述了一下这种诡异的感受:“有,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那一秒我觉得我像个死人。”

“……”

“那是怎么回事?”陆希追问道。

陈圳沉默了一会儿,脸色不大好看:“一年前,我们发现梦境产生了自主意识,它开始阻挠噬梦者找到极点,起初只是使一些绊子,并不会造成生命危险,后来它的力量增强了,渐渐就变得肆无忌惮。”

“三天之前,我们的一位噬梦者在即将找到极点的前夕,受到了梦境的剧烈干扰,最终被判定死亡。”

陆希一愣:“死?是真的死亡?”

“噬梦者进入梦境,是借助特定仪器,让大脑发出的频率与梦境频率相容,你可以理解为意识体的参与。”陈圳凉凉道,“一旦在梦境中死亡,就等于脑死亡,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那我也……”陆希有点发怔。

“你有点特殊。”拽哥面色不变,但陆希愣是从他伪装淡定的神色下看出了幸灾乐祸,“我举个例子,收音机。正常人能收到的频道很少,从而决定了他们不能随便进入别人的梦里。噬梦者则具备了调频的能力,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调换到任意一个频道。至于你……”

他扯了下唇角:“你能接收的频道过于广泛,而极其容易被拉进各种各样奇怪的梦境里。很有可能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某个人的梦境,最关键也最要命的是,你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从而错失了找到极点的机会,永久迷失在梦里。”

“总结一下,你很特殊,主要体现在你是易死体质。”

陆希:“……”

我很特殊,特殊就特殊在我易跪。

人言否?

他挣扎了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避免进入梦境?比如我哪也不去。”

“没用的,”陈圳毫不留情地浇灭了他的希望之火,“我说过了,进入梦境的是意识体,与你身在何处没有关系。”

他看了面无人色的陆希一眼,坏心眼地停了下,拖长了音:“不过……你可以试着分辨梦境与现实。”

“怎么分辨?”

“找一个图腾。”陈圳摊开手心,露出一枚银质的骰子,“当进入足够多的梦境后,你会找到一个衡量区分现实与虚幻的物品,比如我手里的这个。如果能够及时判断出自己进入了梦境,会极大提高你的生还率,至少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陆希:“……谢谢你啊。要是我都活不到那时候呢?”

陈圳淡定地收回了骰子,一副“我猜也是这样”的表情,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看在我们几个小时的交情上,我会帮你收个尸。”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陆希义愤填膺地想。

他咳了一声,在生命和尊严的选择面前,果断死皮赖脸抱大腿:“大佬求带,我不想死。”

如果他没看错,拽哥应该是笑了下。

这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让他感觉自己正蒙着眼,乐呵呵地往火盆里跳。

陆希不寒而栗,正要反思自己是不是上了对方的当,陈圳已经拿出了一个信封,过年亲戚塞红包似的,不容拒绝地塞进了他手里。

“这什么?”陆希跟揣着一包炸弹似的。

“回去再拿出来,多看几次,”陈圳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观摩一下,到时候应该会有用。”

陆希掂了掂信封,很轻,基本没什么重量。他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个U盘,再联想到陈圳那个耐人寻味的神情,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

不会吧……难道是……

这U盘这么小,能存几个T啊?

还……到时候有用?

刺激。

他虔诚地捧着信封,压低声音问:“你认真的?”

陈圳:“嗯。”

陆希追问道:“高清、无码?”

话音刚落,他看见陈圳眼睛弯了弯,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嗯,珍藏了十几年的。”

“可以啊你小子!人不可貌相!”

陆希险些喊出声,突然意识到自己要矜持。他暗暗压下激动之情,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重重咳嗽了一声:“光天化日,这不太好。”

拽哥抛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眼神中憋着笑:“U盘里面就一张老照片,有什么不好的?”

老照片?

后知后觉、恼羞成怒的陆希:“……”

陈圳,你有病!你踏马就是条狗!狗——!!!

“你以为是什么?”狗懒洋洋地笑了,一副大仇得报的嘴脸,“小电影?这么小的U盘,能存几个T啊?”

你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啊!

陆希暗自垂泪,心想这个人绝对是在报上次的一箭之仇,竟然故意误导自己,让他以为是岛国动作片!

狗又说:“对了,这次我的助理会一起去。她叫蒋楠,提前跟你说一声。”

陆希还沉浸在社死的感觉中:“别跟我说话。”

对面的人自然不会乖乖听话。

“我要交代的事情就是这些,没事我就先走了。”陈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忘补刀,“都是男人,不要想不开。”

陆希:“……”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今天终于算是体会到了。


当晚,陆希拖着被某人精神攻击过后的疲惫身躯,爬回了宿舍,瘫倒在床上。

空无一人的屋子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暗黄的光晕染在墙上,压抑而寂静。

他自顾自地躺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口袋里还有个U盘,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电脑。借着台灯的光,他在电脑中找到了U盘的位置,想也没想地点开了。

里面有两张图片,分别是一张照片的正反面。陆希先点开了第一张图,正是照片的背面,上面写着——“2008届铜岭小学毕业合影”。

毕业照?

他思索片刻,没想起有这么个小学,于是又切到了第二张图片,露出正面的合影。

看清正面内容的一瞬间,陆希瞳孔骤缩,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紧接着疯狂跳动起来。

这张照片只能用诡异来形容。2008届,彩照明明已经普及了,这张合照上的人却还是黑白的。他们目光空洞,一双双不辨眼白的漆黑瞳孔在脸上显得尤为突出,陆希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这些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站在最前排中央的一个小男孩。

而这个小男孩身上,被人后期涂上了各种颜色,红橙黄绿等颜色叠加在一起,在他的面部混合成了斑斓的黑,像一个黑漆漆的洞,显得恐怖而古怪。

陆希下意识将视线从男孩的脸上移开,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他在心底把陈圳骂了n次,然后飞快地关上了照片,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把U盘也拔了出来。

晚上看不吉利,总觉得阴森森的,还是明天白天合适。

想到这里,他决定打会儿游戏缓解一下心情。

身为计算机系的学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聊的时候可以玩自己写的游戏。陆希熟练地把狰狞丑陋的小怪兽命名为“陈狗”,然后操纵游戏主人公,连放三个大招。

一通狂揍之后,“陈狗”轰然倒地,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飘浮在空中的烤肉。陆希操纵的像素小人蹦跳着移动了过去,把烤肉收到了背包里,顺利进入下一关。

如此反复鞭尸“陈狗”十次,陆希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口渴。

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水瓶,叹了口气,起身下楼去打水。

暑假很少有学生留校,大部分寝室都黑着,走廊里的灯也坏了一个,仅剩的一个只知道闪来闪去,跟卡bug了似的,搞得昏暗的走廊更吓人了——这也是陆希晚上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之一。

热水供应器在一楼自助厨房,这边灯还是好的,温和的光线让人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陆希借着光下了楼梯,拐过一个转角,忽然眼前一黑。

停电了?

他在黑暗中伸手向身侧试探了一下,摸到了一堵墙,瞬间安心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色彩的变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左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陆希先是一惊,继而想到可能是从自助厨房出来的同学。他往前走了几步,准备打个招呼。

……等等?这好像是个女生?

我不是在男寝吗?陆希有些混乱地想。

那个女生穿着一身黑色裙子,发型也是经典的黑长直,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片刻后,她开口:“你是陆希?”

陆希看着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你是……”

女生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蒋楠。”

陆希看着那只手,怔了一会儿,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黄色的卫衣,此刻却变成了灰色,同样失去颜色的还有他和蒋楠的肤色……

不是停电。

是他们进入了黑白的世界。


『第二重梦境 不完全档案』

『代号:■■』

『法则:

1.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

……』

『极点:待更新』

『状态:已开启』

『登记人:陈圳』

4.

大约五分钟前,陈圳跟着男孩进入了树林。

借着微弱的光,男孩找得很仔细,陈圳屏住呼吸,悄悄跟在他后面。

这片树林面积比较大,正逢夏季,枝叶茂密,外面的光很难透进来,显得黑而压抑。

树林的入口处一无所获,要想找到鞋子,还要往深处去。男孩似乎有些害怕,在黑暗中,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陈圳也往里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古怪。

他与男孩之间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此时竟听见了另一个脚步声——沉重、笨拙的,成年人的脚步。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麻袋已经对着男孩套了下去,高大的男人紧紧抱住麻袋。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下,里面男孩的挣扎变得越来越小。

陈圳面色微变,立刻回头,向自己来的方向望去——在枝桠的缝隙中,他看到了缓缓上升的破碎的粉色。

是气球,他想。

陈圳终于回忆起来那个怪异又难以察觉的细节是什么了,问题就出在这个男孩的身上。

先前,陆希在向他讲述第一次遇见这对兄妹的经历时,也提到了一个小插曲,就是来找他们的奶奶。陆希把两个孩子和奶奶之间的对话复述完后,陈圳立刻注意到了一点——自始至终,奶奶说话的时候用的人称都是“你”,而不是“你们”。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陆希的口误,便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孩子的奶奶一直都在对女孩说话,而对男孩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像……她看不见这个男孩一样。

被忽视的男孩、少了一个人的全家福……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清晰起来。

陈圳拿出手机,毫不犹豫道:“不要让气球飞走!这就是法则!”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陆希有了动作。

他像一只爆发力惊人的猎豹,借着树干起跳,闪电般折了出去——在半空中,他的眼睛亮的惊人,闪动着别样的光。

气球上升的速度很快,他的行动更快。

时空陷入凝滞,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慢镜头,陆希看见了树下迷茫的女孩,和摇摇晃晃的气球线。

在某个临界点,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一截线,然后猛地攥住。

那一霎,陆希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却又很快褪去,快得像是自己的错觉。

他稳稳落地,对电话那头道:“我拿到气球了。你怎么确定这是极点?”

“那个男孩……”陈圳喘了一口气,“如果没有猜错,在现实之中,他应该被人贩子拐走了。”

陆希愣了一下。

陈圳继续道:“他一个人跑进了树林里给妹妹捡鞋子,被人贩子盯上了。那张全家福上,少的那个人就是哥哥。”

“等等,既然这样,为什么妹妹没被拐走?”陆希问。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隐约能听见微微的呼吸声。

“还记得这是什么年代吗?”陈圳的语气很沉,“这个时期,在很多地方,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陆希猛地反应了过来。

与深受买家喜爱的男童相比,女童带给人贩子的油水确实要少很多。

“哥哥被拐走以后,妹妹一直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她在这件事的阴影中长大,这一晚成了她的梦魇,也把她困在了梦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平淡地分析着,有一种跟力学课老师一样的魔力,陆希觉得自己的思路在渐渐变清晰,“即便如此,在妹妹的潜意识里,哥哥一直在她身边。就像气球一样,她必须要紧紧抓住。那是她的希望,一旦松手,上升的气球就会和哥哥一样消失不见。”

所以,不要让气球飞走……不要让希望飞走。

陆希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看着树下惊慌失措的女孩,缓缓蹲了下来,将手里的气球还给了它的主人。

“拿好了,小妹妹,”他尽量将声音放缓,“别让它再飞走了。”

女孩接过了气球。那根纤细的气球线,仿佛是哥哥的手,紧紧地与女孩牵在一起。

陆希干完这件事,才发现电话那头已经半天没有声音了。他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陈圳?你还在吗?”

“我在。”对方很快回答,“我就是有点吃惊,你之前看着不靠谱,这时候还挺会安慰小女孩。”

陆希立刻得意起来:“这叫做亲和力。我猜像你这种天天鼻孔看人的家伙,一定很难被小女孩喜欢。”

“……”陈圳在那头好整以暇地反击道,“我忘了告诉你,这个被你叫做小妹妹的梦主,实际上比你还要大十岁。”

陆希的笑容一僵。

他气急败坏地冲电话喊道:“废话少说,你跑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在善后一些事情。”拽哥好像在拖动什么重物,声音有些不稳,“找到极点后时间会静止,现在这个梦境已经由你掌控了。”

陆希:“哇哦……”

他兴奋地看了看周围,一回头,对上了女孩疑惑的眼神。

“……不是时间静止了吗?”陆希压低声音,“怎么这个小女孩还能动?”

“梦主有自我意识,而噬梦者是梦境的外来者,”陈圳在那边不知道干了什么,有些微微的喘气,“只有这些人不受干扰。那女孩能动是因为她是这场梦境的梦主。”

陆希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你在干什么?听起来像是跑了个几千米。”

对方深吸一口气:“我跟人贩子打了一架。”

“……”

“好了,抓紧时间,”陈圳似乎真的很累,“把梦主叫醒,带她一起出去。”

“等下,我还有个问题,”陆希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是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

片刻后,天空中冒出来一个月亮。

陈圳从树林里走出来,迎面撞上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捂着鼻子,沉默地向后退了几步,努力抬头看去。

好样的,二十米的高达。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哦,狰狞的小怪兽。

陈圳夹在中间,面无表情。

他拿起手机,语音通话还在继续,神色平静地问道:“玩够了没?”

“马上马上,”陆希的声音在高达内部响了起来,“我提前把梦主叫醒送出去了,没有耽搁你的任务,不要着急嘛。男人一辈子怎么能不开一次高达?”

“梦主一走,这里马上就要崩溃了。”陈圳木着脸,“你想死没关系,别拉上我一起。”

陆希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陈圳看见高达对面的小怪兽变成了自己。

陈圳:“……”

他与巨型拽哥大眼瞪小眼。

耳边传来陆希的小声嘀咕:“踏马的,看见这张脸就来气,忍不了了,揍一顿先。”

下一秒,巨大的高达手持武器,向巨型拽哥的脸招呼了过去。

那一刻,陈圳面无表情地捂着脸,心里只有两个念头——

“脸好疼。”

“这个人不能留了。”

月光洒满了树林,在枝叶上镀了一层银辉。茂密的草地里,一个铝制盒子正静静躺着。它的盖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糖果撒落一地。

在糖果的下面,压着一个相框。

陈圳走了过去,慢慢捡起了相框,擦干净了上面的泥土。相框里嵌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面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脸上挂着强挤出来的笑容,眼神中却是掩藏不住的敷衍。

在这对夫妇的中间,站着一个女孩。与父母不同,她笑得极为开心,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被铅笔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粉色气球。

陈圳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把相框翻到了背面。

在照片的背面,有人写上了一句话,笔迹稚嫩,像是小孩子的手笔——

“没有我的日子,也要开心一点。”

 

他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若有所思。

 

————第一重梦境 结束————

 

 

『第一重梦境』

『代号:希望』

『法则:

1.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

2.时间是不可修复Bug,可以加速梦境坍塌

3.不要让气球飞走』

『极点:气球』

『状态:已结束』

『登记人:陈圳』

3.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两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正蹦蹦跳跳地走着。

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上各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气球。

这种气球是最普通的那一款,五毛钱抓一大把,商店里都要绝版的那种。上面没有任何卡通图案,颜色也是大红大紫,像极了八九十年代小孩喜欢的。

两个小朋友在窃窃私语。

“我们从店里偷跑出来,奶奶一会又要来找我们了。”稍小一点的女孩小声说。

“放心,就是出来逛一小会儿,”男孩镇定自若,“今天东边有演出,你想去看吗?”

“好呀!”女孩眼睛一亮,“不过我想要你的那个气球,我不喜欢这个红色的。”

“这样啊,”男孩眼睛转了转,“那你来追我吧,追上我就把我的给你。”

“好!”

于是,拥挤的人潮中,出现了两个逆流而行的奔跑的孩子。气球随着追逐的动作在半空中摇曳起伏,一高一低,在攒动的人头中格外扎眼。

突然,两个小朋友的眼前闪过了一个人影,女孩躲避不及,撞了上去,手上松了力道,红色气球在空中滞了一秒,随后摇摇晃晃地向夜空中飘去。

女孩捂着撞疼的鼻子,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很年轻,大学生的模样,脖子上挂了一副Beat耳机,左肩斜挎着一个白色背包。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为了追寻潮流,他的头发微微泛黄,有点不良的感觉。

这个奇怪的人伸出手来,跟小朋友们打了个招呼:“嗨?”

“……”

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气球已经不翼而飞,女孩扁了扁嘴,下一秒眼圈就红了,眼看就要哭出来。

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来一把那种批发的、还没吹好的气球,嘿嘿笑了声:“别哭别哭,小妹妹,我这还有很多气球,你想要哪个?”

这动作神情,配上这样的台词,放在别人身上怎么看都像是人贩子标配,可惜他长了张得天独厚的脸,顶多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旁边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两个小朋友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基本只能看见额前乌黑的碎发和略显冷漠的下半张脸。

被这个人一提醒,黄头发的青年收敛了一点,将手心里摊开的五颜六色的气球展示给小姑娘看。

女孩犹豫了几秒,求助似的看向了身边的男孩。男孩冲自己的妹妹点点头,小姑娘才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来,拿起了一个粉色的气球。

半分钟后,两个小朋友手里拿着陆希现场吹好的气球,牵着手蹦跳着离开了。

陆希看着两个气球悠悠地飘远,最终隐没在人群中,抬起手肘戳了下陈圳:“哎,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陈圳:“说不准。”

 

就在十几分钟前,陆希找到了一条逻辑漏洞。

“那个小女孩,她手里的气球本来已经飞的没影儿了,可现在却好端端地呆在她手上。”他沉思道,“依我多年玩游戏的经验来看,我觉得这是因为主线任务没有完成,导致剧情重置了。照这个思路,我推测她应该是关键NPC。”

陈圳没什么表情:“继续。”

“至于法则……”陆希大胆猜想,“既然她是关键点,我想也许是‘满足小女孩的心愿’。”

在两人的眼前,气球越飘越近,灵活地在人潮中穿梭。

“试试看吧。”他听见陈圳说。

 

陈圳摊开手心,一枚骰子静静地躺在他手里,向上的那面是“1”。

“方向错了。”他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这个结果,“法则不是这个,我们还在梦里。”

陆希:“……你为什么一脸毫不意外的表情。”

“对不起,其实我骗了你。”拽哥异常熟练且毫无诚意地开口道歉,“从一开始你的表现就很可疑,所以我决定试探一下你的深浅,毕竟我惜命,不太敢把命押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

“所以你刚刚都在耍我?”陆希深吸了一口气,“你踏马……”

“这是每个噬梦者的第一课,”陈圳不凉不热地说,“哪怕是在梦里,太信任别人,也是会被坑死的。”

说完,他还冲陆希点了点头:“共勉。”

勉你个头!

陆希暗搓搓磨了磨后槽牙:“那你得到的结果呢?我值得信任吗?”

闻言,陈圳凉凉地打量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你伪装的手段过分高明,那么你就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我为之前对你的高估而道歉。至于信任,暂且谈不上,不过关键时刻可以利用一下。”

开口就是遭天谴级别的,这种人真的不会被乱棍打死吗?

陆希默念三遍“大局为重”,觉得自己之前真是瞎了眼了才觉得这人会是正义的便衣。

“不过托你的福,我大概已经知道隐藏法则是什么了。”陈圳说。

陆希下意识问:“什么?”

陈圳示意他跟紧自己,随后淡定地走进了人群中。

就身高而言,陆希已经算人中翘楚,拽哥却比他还高了半个头。两个人的视线几乎没有遮拦,陆希很快就发现他们正在跟随两个小朋友的踪迹。

“我靠,尾随小孩子?”他抓住机会小声吐槽,“太变态了吧。”

拽哥好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蹲下系鞋带的时候,顺便“不小心”把陆希绊了一跤。

两个小朋友一路向东,基本畅通无阻。陆希想到了什么,戳了戳陈圳:“这发展不太对啊,按理说几分钟前孩子的奶奶就该找到他们了。”

“梦境的秩序已经乱了,”陈圳习以为常,“环境发生什么改变都有可能,但主要事件是不会变动的。”

就在这时,两个孩子拐进了一条小巷。两人紧跟着走了进去,却听见小女孩吵着说:“我不去看演出了,我要回店里!爸爸妈妈说好要给我过生日的!”

男孩有些慌张地想要拦住她:“演出很好看的,我们看完再回去过生日,好不好?”

“不要!”女孩气鼓鼓道,“回去晚了妈妈会生气的,没收了我的蛋糕怎么办?”

说完,她没再理男孩,拽着气球噌噌地跑远了。

男孩明显愣了一下,一不留神让妹妹溜走了,想要再追却也追不上了。等他终于赶上时,却看见女孩怔怔地站在店门口,脸色发白。

狭窄逼仄的小店里,老旧的电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地上却一片凌乱。

门口写着“团圆饺子馆”的招牌,前两个字已经不亮了;粉身碎骨的盘碗静静躺在沾上油垢的地砖上,尖利的边缘闪着冰冷的光。后厨里,两个人影正歇斯底里地争吵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口颤抖的女孩。

她满怀希望地跑回了家,家里却并没有她想要的生日蛋糕。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声喊道:“囡囡……”

这一声好像突然把女孩叫醒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中渐渐溢满了惊恐,然后,毫无预兆地,朝外面冲了出去。

男孩显然也没有想到,他呆了一秒,紧接着立刻追了出去。

巷口处,陈圳对陆希说:“跟上看看。”

小女孩看着单薄,跑起来却很快,男孩半天竟然都没追上。

他们跑出了人潮汹涌的集市区,来到了一片叫不出名字的郊野。女孩正坐在一棵树下,小声地抽噎着。

她精心编好的头发散掉了,乱糟糟的,鞋也跑掉了一只。但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气球,好像是自己最后的寄托了一般。

男孩走了过去,在妹妹身边坐了下来。他有些笨拙地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把它塞到了女孩的手里,腼腆地笑了。

“给,生日礼物。”他有些紧张。

女孩的哭声顿住。她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好像攥住了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不远处的隐蔽角落,陈圳皱了皱眉,目光也落在了那个盒子上。

他回头,正准备说什么,却看见了已然神游天外的陆希。

“你怎么了?”他拍了拍对方,“从小巷起就没说过话。”

“……”陆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陈圳奇怪地看了他几眼:“没什么。”

陆希“哦”了一声,问:“怎么样?找到极点没有?”

“情况和我想得有点出入,”陈圳沉思,“我之前觉得极点很大可能上是气球。”

“为什么?”

“你在市集上逛了半天,有看到卖这种气球的么?”他声音十分冷静,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反正我没看见。现在市场上为了吸引孩子,卖的多是那种带卡通图案、怎么花哨怎么来的气球,像这样普通款式的基本已经绝迹了。这种只会带给我一种感觉,一种停留在八九十年代的感觉。”

“此外,那条小巷,以及那家饺子馆,装潢也绝不是现代的风格,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种风格的变化显得很突兀,也很不合逻辑。”

“很巧的是,这场梦境的梦主,也是那个时代出生的。”

陈圳抿了下唇,继续道:“如果非要找一个象征的话,我选气球。”

陆希看着他淡定的侧脸,心想:专业人士和自己这种直觉派果然就是不一样。

“可你现在改主意了吗?”他问。

拽哥罕见地不确定了一下:“那个礼物盒子……”

有重要意义的礼物盒子,和存在感很强的气球。究其原因,还是法则的缺失,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陆希顿觉选择困难:“能不能都试一下?反正可以重来。”

“没时间了。”陈圳说,“只有一次机会。”

还有什么是被他们忽视的?

他们正犹豫着,忽然听见男孩说:“囡囡,你呆在这里,我去帮你把鞋子捡回来。”

女孩点点头,男孩站起身,向一个方向跑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这是特制的手机,可以在梦境中联络。”陈圳把一个东西塞给了陆希,语速飞快,“我去追那个男孩,你在这里看着她,到时候电话联系。”

时间紧迫,眼看男孩的踪迹已经消失,陈圳没再耽搁,紧追男孩而去。

过了一会儿,陆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陈圳打过来的。

他听见对方压低的声音:“你那边怎么样?”

陆希看向呆呆坐在树下的女孩:“没有异常。”

“有看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吗?”

借着月光,陆希眯起眼向女孩的方向看去。她已经擦干了眼泪,满怀期待地拆着盒子上漂亮的礼带。

盒盖被掀开,女孩先是看到了一堆包装精美的糖果。孩子的愿望总是那么容易满足,那个年代,拥有这样的糖果已经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了,她捧着盒子幸福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孩忽然发现糖果的下面还藏着一样东西。她费力地拿了出来,是一个相框。

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疑惑。她拿着那个装着全家福的相框,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似乎在奇怪照片上面为什么会少了一个人。

陆希也感到奇怪。由于视线受到遮挡,他看不清楚全家福中少的是谁,但还是如实汇报给了电话那头的陈圳。

后者听完后,只平淡地回复了句:“知道了。”这让陆希心里很没底。

通话没有挂断,他听见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然后是有力的心跳声。

在这心跳声中,他的思绪倏尔飘远,回想起了在小巷时的情景。

他没有告诉陈圳,在看到那对争吵的夫妇时,他心里竟荒唐地升起了一股熟悉感。

陆希用力甩甩头,总算把这种感觉甩掉了。他抬眼看向树下的女孩,脑中忽然警铃大作。

在他出神的时候,女孩已经将相框翻了过来。那背面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她丢了魂儿一般呆呆地看着,任无意识的泪水划过稚嫩的脸颊,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那根纤细的气球线脱离了女孩手指的束缚,粉色的气球悠悠向黑洞洞的天空飘去。

与此同时,手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喊——

“不要让气球飞走!”是陈圳的声音,“这就是法则!”

 

 『第一重梦境 不完全档案』

『代号:■■』

『法则:

1.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

2.时间是不可修复Bug,可以加速梦境坍塌

3.不要让气球飞走』

『极点:待更新』

『状态:已开启』

『登记人:陈圳』

2.

陆希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漫无目的、无处可去的气球,漂泊的意识回笼的那一刻,是飘无定所的气球线被人抓住了。

他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呆在一个逼仄幽深的巷子中部。这是一个废弃的老巷,已经无人居住,距离热闹的市集有一段距离。路灯的光透不进来,显得这里黑而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里,眼前有个突兀的黑色人影就显得格外恐怖。

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排除他是在凹造型的可能。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里,只有他周身有一圈朦胧的白光。在漆黑的世界里,光源让人心生寄托与希望。

过了一会儿,那圈光慢慢变绿了。

陆希:“……”

可能是他无语的心声太强烈,那个黑影终于想起了他的存在,慢悠悠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和攥在他手里的光源——一部手机。

陆希看着鱿鱼小哥被绿光笼罩的脸:“怎么又是你?”

对方还是那副杀伤力极大的表情:“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我,刚刚有谁能救你?”

奇怪的是,他在说到“人”的时候,语气有所加重,好像在强调什么事情似的。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陆希从中提取出两个关键词,模仿着他的语气问:“两个‘人’?你救我?”

“之前误以为你不是人,态度不太端正,我的错。”鱿鱼小哥嘴里说着“我的错”,脸上却写着“错就错了关爷P事”,敷衍地向他伸出手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陈圳,是噬梦者。不管你信不信,现在我们正身处于一个梦境里。”

“梦境?”陆希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借助他的手站了起来,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陈圳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惊讶他对此没什么反应。

“你接受力这么强么?”他抱胸倚在墙边,目光透过垂下的眼睫,静静睨着陆希。

毕竟即使是接受过严格训练的噬梦者,第一次进入梦境的时候也会感到茫然和无措。能够迅速适应这种改变的人,要么是经验老道的行业老手,要么是难得一遇的天赋异禀者。

但显然陆希哪种也不是。他只是一个看多了岛国动漫而对各种稀奇古怪的设定产生了强大包容力的中二青年。

于是陆希丝毫不虚:“承让。”

陈圳应该也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人,无语了一会儿,似乎在试图组织语言跟陆希解释清楚。但显然这位拽哥并不是很适合干这种事,于是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这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情,我挑重点跟你说。首先,一个问题,你觉得梦是什么?”

陆希萌生了一种学生被老师提问的奇怪感觉:“问我?呃,应该是一种正常生理现象……或者说是大脑潜意识的产物可能比较合适。”

“按理说是这样的,”陈圳哼笑了下,只是在手机绿光的照映下显得有点滑稽,“如果在三年以前,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忽地冷了下来:“三年前,梦境第一次入侵了现实。”

陆希心里咯噔一下。

“起初,它还只能影响睡梦中的人的身体机能、头脑神智,但没过多久,就出现了一例受害者陷入永眠的案例,并且这样的情况在近一年发生的越来越频繁。你应该也看过相关的新闻报道,只不过为了不引起恐慌,都被官方人为地掩盖了事实罢了。”陈圳手指随意拨动了几下手机屏幕,搜出了一条几个月前的报道给陆希看。上面赫然写着《叫不醒的人:XX市一高中生一睡不醒 专家推测是以下几种原因导致……》。

“但这些基本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事实上这也是我们负责的工作。”他收回手机,在屏幕上又点了几下,然后那消失了片刻的绿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你们……噬梦者?”陆希心想这外号也够中二。

“嗯。”陈圳似乎也经常被吐槽这个称号,甩锅甩得十分熟练,“这是国外率先建立的一个组织,叫做Dream Eater,后来才被引入到中国。”

“你刚刚说,你们的工作?”然后陆希就“Dream Eater”这个奇怪的称号展开了联想,“……吃掉梦境?”

陈圳面无表情:“这只是一个抽象的称号。”

陆希问:“既然如此,你们的工作是怎样的?”

“这有些复杂。”陈圳说,“历史上有一个人叫做德布罗意,提出了波粒二象性补充学说,世间万物都有一个特定的波长,梦境自然也有一个特定的波频。噬梦者都是天生能与梦境的频率相容的人,能够自由穿梭于梦境之中。”

说到这里,陈圳停了一下,陆希察觉到他似乎朝某个隐蔽的角落看了一眼,“我们发现,梦境是可以人为掌控的。找到梦境的极点,就能掌控梦境。在这个过程中,必须遵循梦境法则。只要能够控制梦境,就可以唤醒被拖入深层梦境而陷入沉睡的人,这就是噬梦者的工作。”

陆希忽然感觉到不对:“那照你说的,这应该是我的梦境?你是来唤醒我的?”

话音刚落,陈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很奇怪。他收敛了几分懒散,难得认真了起来:“不,这是另一个人的梦境,我是来找他的,但是我却遇见了你。”

“按理说,在一个梦境里,除了梦主与噬梦者,不会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前所未有。”他带着探究的视线落在陆希身上,“这只会说明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什么?”陆希问。

陈圳神色冷了下去:“梦境入侵现实的程度进一步加深了。现在,它已经可以把现实中的人拖入梦境之中了。”

死寂在小巷中蔓延开来,尽管几十米开外就是喧嚷热闹的集市,陆希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这种寒冷源自心理,是人类原始的、面对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漆黑压抑的夜空。这片夜幕像是PS里新建的画布,纯黑的底色,不带有一丝色差,在某些时候,比如现在,这种色彩的纯粹显得诡异而可怖。

陆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皱了皱眉,问:“你是怎么确定我是现实中的人,而不是梦里的幻象呢?”

陈圳瞥了他一眼,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拿出来一个骰子:“这是我的图腾。在梦境时,无论抛掷多少次,最后得到的结果永远都是‘1’。而就在先前的一个时刻,我抛出了‘4’这个数字,也是那时你正好提到了‘时间’这个概念。于是,我推断,你的行为短暂地干扰了这场梦境,让它在那个时刻回到了现实。只有现实中的人才可能做到这一点。”

陆希“哦”了一声:“我这么牛的啊?”

“下次你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陈圳皮笑肉不笑,“‘时间’在梦境里算是一个bug,如果提起这个概念,会打破梦里的秩序,加快整场梦境的崩塌,结果是最后你我都醒不过来。不过在某些时候,可以利用这个bug来争取时间,洞悉极点的位置。”

难怪之前他问自己“今天几月几号了”,敢情是把自己当成了工具人。

“所以我们是要找到极点才能出去吗?”陆希又问。

       “没错。”陈圳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没什么时间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个,”陆希举手,“你的手机为什么亮着绿光?这是什么特制的道具吗?”

而且……照得你的脸绿莹莹的……就是说。

拽哥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就当陆希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老人家终于开了金口:“……我在看我的股票。”

“……”


股票绿成这样,拽哥态度不好、脾气很差,也情有可原。

陆希没敢在他雷区上蹦迪,偷乐了一会儿,脸上还要摆出一副严肃听话的样子:“我们这是去哪里?”

陈圳目不斜视,一双长腿走得飞快:“去找梦主,然后找到极点。”

“你有什么定位的道具吗?”陆希仔细想了想自己看过的小说电视,“比如罗盘啊之类的。”

“没有,但我有脑子。”陈圳无形之中损了他一把,“梦主找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找到梦境的极点,就能控制梦境,最终也能达到目的。所以,究其根本,还是要找到隐藏的梦境法则。”

“法则?这种怎么找?”

“无论是哪个梦境,都遵循一条基本法则: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陈圳随口解释了几句,“它的适用性太广泛,所以又被称为梦境公理。在公理的前提下,不同的梦境还会延伸出不同的隐藏法则,只有找齐所有这些法则,才有可能洞悉极点。”

他突然停了下来。在他的身前,是吵嚷的集市。

“小心点,”陈圳提醒了一句,“这个梦境的秩序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陆希向远处看了一眼。人群还是在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他们像是游戏里一波波刷新的NPC,虽然神态动作与常人无异,但是下一秒要做什么、下一句要说什么话都已经被规定好了。如果观察的时间够久,甚至能发现十分钟前刚刚出现过的人,十分钟后又重新走在街道上,做着相同的动作,走进了相同的店里——像是在看一段循环播放的视频。

“现在应该怎么做?”他问。

“你想想,之前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合逻辑的事情?在某个瞬间你一定已经很接近极点了,不然梦境不会受到干扰而回到现实。”陈圳冷静道,“仔细回想一下,不要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逻辑……

陆希顺着他的话慢慢回忆起来。

先前的每一幕像是掉帧的视频一般在脑海中播放起来,在这段怪异的默片中,陆希看到了来电的手机、漆黑的夜空、打闹的孩童……

逻辑。

他蓦地抬眼。

不远处,一个鲜红的气球正掺杂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晃晃悠悠地飘来。


『第一重梦境 不完全档案』

『代号:■■』

『法则:

1.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

2.时间是不可修复Bug,可以加速梦境坍塌

……』

『极点:待更新』

『状态:已开启』

『登记人:陈圳』

1.

梦境法则: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

找到梦境的极点,才能够掌控梦境。

 

陆希睁眼的时候,宿舍外面一片漆黑。

他打了个哈欠,带着睡意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20:30。

因为放暑假,舍友都回家了,陆希盘算了下,觉得回去的机票太贵,不如把钱用来在学校吃喝玩乐来得舒服。

离学校宵禁还有俩小时,到了这个点,校外小吃街觅食者成群,陆希也是其中之一,他身高腿长,成功在攒动的人群中冒出一颗脑袋来,环顾一圈,发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烤鱿鱼摊,眼睛一亮,蛇行了过去。

等他过去了才发现烤鱿鱼摊的摊主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哥,鸭舌帽牛仔配短T,额前的刘海有点长,遮住了眼睛,单看下半张脸,依稀可见帅气逼人。

陆希此刻还没注意到这个摊位附近人员稀少,他下单了两串烤鱿鱼,然后站在旁边边玩手机边等。

滋——两串处理好的鱿鱼被放在了烧得灼热的铁板上,不一会儿,香气四溢。

又过了一段时间,陆希忽然闻到了一阵糊味。

他放下手机,看向铁板上的鱿鱼——鱿鱼已经被烤得微微卷了起来,露出下半面的焦黑,上半面却还是生的。

“大哥,糊了!”陆希痛心疾首。

鱿鱼小哥淡定如鸡,生疏地翻了个面,然后开始撒调料,那架势,好像要把一整瓶孜然粉都倒上去。

霎时,异香四起。

过量的调料香精一瞬间攻占了陆希的嗅觉系统,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刻,紧接着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半天才缓过来,陆希长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悄悄问:“我知道了,兄弟,你其实是便衣吧?”

闻言,鱿鱼小哥终于抬头,露出一双厌世的死鱼眼,再配上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杀伤力惊人啊卧槽!

陆希还没从这眼神的冲击里回过神来,手里就被塞进了那两串烤糊的鱿鱼,梦游似的被赶走了。

昏黄的路灯下,他咬了一口,然后就吐了。

 

陆希是有原则的当代有志青年,明白不能干扰便衣警察执行公务的道理,于是他没有与鱿鱼小哥斤斤计较,而是转道去了隔壁烤冷面摊。

烤冷面的大娘热情得过分,一边加料一边问帅哥够不够,与鱿鱼小哥形成了天上地下的鲜明对比。摊边摆放的桌椅都被人坐满了,陆希只得蹲在路沿石上进食,好巧不巧,他这位置对面就是冷清的烤鱿鱼摊。那小哥绝对是便衣,以他为半径五米开外都人畜绝缘了,他都懒得管,低头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

从陆希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一个方块状的物什,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就在这时候,他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母上大人。陆希咽下最后一口冷面,含糊不清地接起了电话:“喂?”

母亲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听得陆希有些怀念:“狗儿,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忙不忙?”

“还行,就是最近在搞那个机器人设计大赛,”陆希叹气,“脑壳疼。”

“巧了,我前几天刚给你寄了一箱核桃,过两天应该就到了,正好给你补补脑。”

“……”

“咋了,不想吃啊?我跟你说啊,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核桃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陆希连忙打断碎碎念,“还有什么事吗?”

“别急着挂,你爸跟你说话。”

“……”

那头母亲正和无辜受到波及的父亲进行电话交接仪式,陆希捧着手机等了半天,然后就听耳边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句:“好好学习!”

“……遵命。”

挂断电话,烤冷面也吃完了,他顺手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过两天送来?今天几号了来着——”

话音刚落,陆希忽然感觉周身空气一滞,连带着周围往来的人群也僵了一秒,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感涌上心头,将不安放大到了极致。

与此同时,没人注意到的是,不远处的烤鱿鱼摊里,那不务正业了半天的摊主小哥蓦然抬眼,带着考究的目光看向了陆希的方向。在他的手心里,一颗特制的骰子正泛着银色的光,代表了“4”的那一面正对浓稠如墨的夜空。

然而只是一眨眼,人群又流动起来,似乎回到了正常。

但方才的那种感觉并没有褪去,陆希脑中空白了一瞬,呆立原地良久,才后知后觉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刚刚……在想什么来着?”

他抬头,看了眼夜空。今夜无月,无云,无星。黑洞洞的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黑体,没有一丝光线能够穿透,看久了就会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陆希无端有些心跳加速。

他又扫了一眼身边喧嚷吵闹的人群,无论是摊主小贩卖力的吆喝声,还是锅碗瓢盆撞击的清脆声响,再或者是各种各样的食物散发出来的香气……一切都显得合理而正常,但在某时某刻,却又会浮现出诡异的陌生感。

或许是因为心不在焉,不远处两个嬉戏打闹的小孩子跑过来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躲开,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几步。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本来紧攥着一根气球,因为这一撞,不小心松了绑绳,那个红色的卡通气球就在夜幕下越升越高,最后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像那些消失的光线一样,彻彻底底地融进了黑暗之中。

陆希盯着那个气球消失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一阵哭声把他吵得回了神。

显然他惹哭了一个小孩,在无意之中。

陆希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忙蹲下来和声细语道:“哎哎,小朋友,别哭呀,我再给你买一个不就好了嘛。”

眼眶红红的小姑娘还在抹眼泪,眼睛却亮了下:“真的?”

陆希刚想开口说“当然,区区一个气球哥还是买得起的”,然而堪堪张开口,第一个音节还没蹦出来,就见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挤过来,一把拉起小朋友的胳膊,大嗓门紧接着响了起来:“囡囡,你怎么跑这来了?快回店里,你爸妈找不见你哩!”

旁边的小男孩指了指陆希:“奶奶,妹妹的气球飞走了,这个哥哥说要给她买一个新的。”

这俩孩子的奶奶似乎有点耳背,直到女孩又重复了一遍,才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语气略显生硬:“谢谢啊小伙子,不用了。”

陆希看着她赶鸡崽似的把小孩往回赶,边赶还边压着声音说道:“说了多少回了,要小心陌生人,万一碰到人贩子,把你拉到山里就给卖咯!”

“……”陆希摸了摸鼻子,心说自己玉树临风一身正气,脖子上就差系一条红领巾,怎么可能是人贩子。

他站起身来,用审视的目光环顾了一圈摩肩接踵的人潮,却发现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正常人应该到这就放下疑心了,但陆希不一样。作为一名中二症资深患者,他向来对自己的第六感深信不疑,比如现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就一直萦绕在心头,让他无法忽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在那个飞走的红色气球之前,那两个互相追赶的小孩子还没撞上来,他还没注意到这片怪异的没有色差的黑色夜空。

还要更早一点。

在他抬头之前,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来着?

好像是“那个便衣小哥烤的鱿鱼难吃吐了”,还有“吐的不太及时,会不会变成喷射战士”?

陆希思考片刻,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难吃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合情合理。

再理性推测一波,先前那种前所未有的不适感大概是食物中毒的症状,嗯,没有毛病。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陆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怕是急需去校医院挂个号。

他捂着肚子急匆匆往学校的方向走,然而没走几步,一个人忽然撞了上来,随之伴有“啪嗒”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是一个骰子。

它掉下来后又弹了几下,然后慢慢滚到了陆希的脚边。等它定住后,正好是代表“1”的那一面向上。

这一下撞得有点狠。陆希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胃里又是一顿翻腾。撞他的那个人却跟没事人似的,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很没诚意地说了一句:“抱歉,没看到你。”

陆希拒绝接受道歉。他怒目向前看去,视线自下而上扫过,最终定格在罪魁祸首一张淡定且无所谓的脸上。

哦,是那个鱿鱼小哥。

他仿佛没感受到陆希愤怒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把地上的骰子捡了起来,揣进兜里。

正当陆希以为他要离开时,他却在原地站定,看着自己的手机,突然开口问:“今天几月几号了。”

“什么?”陆希愣了下,“你在跟我说话吗?”

“不然这里有其他人?”他继续用那双极具特色且杀伤力爆表的死鱼眼斜睨着陆希,似乎没人告诉过他这样容易被揍。

但陆希此刻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他陷入了短暂的宕机状态,神色逐渐迷茫起来。

对面的鱿鱼小哥一脸云淡风轻地站着,目光却始终紧紧盯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记性不太好,今天是几月几号,你知道吗?”

……对哦,今天几月几号了?

陆希试图从脑海中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一无所获。

时间这个概念似乎被刻意抹去了一般,好像有什么力量在阻挠自己关注到这一点。

他记起来了。所有的怪异,都是在提起“时间”之后出现的。

之前是,刚刚是,现在也是……

因为他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群只在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移动,即使他们脚步杂乱,走走停停,看起来毫无秩序。

但他看见了,他们全部逆他而去,但是人潮却并未消减。

远处传来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在攒动的人头中,有一个鲜艳的红气球。而就在十几分钟之前,它刚刚挣脱了束缚,飞向夜空。

陆希茫然地逆流站在人潮之中,任诡怪的人群将他吞没。

 

 

『第一重梦境 不完全档案』

『代号:■■』

『法则:

1.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标准即其逻辑性

……』

『极点:待更新』

『状态:已开启』

『登记人:陈圳』

某一天,我决定与世界同归于尽

△全文6000+字,已完结


一切的开端来自于那个坏掉的闹钟。

 

我是被惊天动地的闹钟声吵醒的。

拍掉闹钟,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眯着眼耷拉着头,坐在床头迷糊了足足五分钟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下床洗漱、穿衣,四处找手机,背上包准备出门上班……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熟练得几乎不需要思考,甚至还在回味着几分钟前的那个梦。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直到我推开门,一头撞上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夜幕。

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几盏路灯闪着黄豆大小的光芒,在这茫茫黑暗中几乎无济于事。宽阔的柏油路面上,除了路边停着的几辆车,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除了一个穿着整齐背着背包准备赶地铁上班的实习大学生兼准社畜,在寒风中冻成了傻子。

我吸着鼻涕掏出了手机,哆哆嗦嗦看了眼锁屏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半。

……三点半?

我攥着手机发愣。我可以确定自己昨晚定的是早上七点半的闹钟,临睡前还反复检查过好几遍,怎么早了这么多?

这闹钟别是又坏了吧。

我打了个呵欠,转身准备回去补个觉,却在摸到门把手时猛地僵住。

小区的单元门是不锈钢制的,离地面一米五左右的位置留出了两个小窗,嵌着玻璃,方便楼道里的人看到外面的状况。

此刻,正有一张脸悄无声息地紧紧贴在了这块玻璃上,五官被挤压得变形,像是糊住的一张人皮。

而我与这张脸仅有薄薄一层玻璃之隔,距离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见人脸上的每一处褶皱,以及过分瞪大露出的眼底异常的红血丝。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东西就在这里了?

我浑身僵硬地与它对视着,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那双溢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动了动,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落到了我手机屏幕发出的亮光上,随后,嘴角勾起了一个生硬的笑容。

在我悚然的目光中,它将脸从玻璃上撕了下来,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往后退了几步,露出了全貌——一个我熟悉的人。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几秒前怪物一般贴在玻璃上和我对视的家伙,竟然是自己平日里和善友好的邻居。

邻居是一个画家,人到中年,还是不温不火。他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拉开了单元门:“小祝,这么晚怎么还在外面?”

我的手心仍是冷汗,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李哥?”

“是我,”邻居一拍脑袋,“哎呀,这不是这几天晚上失眠,老睡不着,正好看见窗户外面老有光在闪,索性下来看看。”

“应该是我开的后置手电筒,”我咽了咽口水,“不过……你刚才为什么……”

闻言,邻居的脸骤然阴沉下来,谨慎地四处看了看,声音严肃:“你不知道吗?这些天附近不太平,听说有不干净的东西。我刚刚没敢轻易叫你,这不,确定了你的身份后,才开的门嘛。”

我稍微松了口气,随后失笑:“李哥,你还信这个?”

“警察都解决不了的事,那还不邪乎?”邻居把门又敞开了点,好让我挤进来。再三确认了单元门已经锁好后,我俩才开始往楼上走,他叹着气继续说刚才的话题:“……其实也不是我迷信,最近我几单的单主要求我画怪异风格,我这天天找素材,失眠不说,人也变得神神叨叨的……”

我之前看过邻居的画,大多是风景写实,以我一个外行的眼光看来,水平很高,于是安慰道:“放心吧哥,以你的高超画技,绝对没有问题。”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家门口。临别时,邻居再一次语重心长地提醒我:“我说什么来着。最近真得格外小心,晚上你就别出门了。你平常不是七点半起床吗?那之前千万都要在家待着。”

我开门的手一滞,雕塑般凝固在了原地。

邻居已经半只脚进了家门,见我不动,又关心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猛地回神,“想到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邻居点点头,转身关门进了屋。我听着身后铝合金大门关死卡严的声音,不敢犹豫,匆忙进了家门。

刚刚邻居的话里有一个很奇怪的漏洞。在记忆里我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自己起床的时间,他又是从何而知的?

而且他的语气让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错觉,似乎他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保证我不会在七点半之前起床出门而已。

可这是为什么?

正当我冥思苦想之际,忽然听见门外又传出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如果不是我恰巧倚在门边上,一定是不会注意的。

犹豫了片刻,我缓缓站直,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猫眼,向门外看去。

入目是一片无法驱散的漆黑,静悄悄的,似乎并无异常。

我松了口气,正要离开,突然发现那圈黑色无声无息地收缩了一下。

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中,我从头冷到了脚底,一个诡异可怕的念头从心底疯狂地钻了出来。

这不是黑暗。

是瞳孔。

头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我反应过来大门上的猫眼是没法从外往里看的,于是很快冷静下来,屏气凝神。

隔着一堵门,我几乎能联想到邻居是如何像壁虎一样吸附在门上,睁大双眼,无声无息地靠近猫眼。

那只贴在猫眼上的瞳孔还在不断缓缓收缩,在意识到自己没法看清屋里的情况后,才慢慢离开了我的视野。放弃监视的邻居行尸走肉般机械地走进了自己家,然后彻彻底底地关上了门。

我面对着黑漆漆的楼道,神色由一开始的紧绷变换为恐惧,直到最后定格在无边的迷茫。

黑色潮水般涌来,填满死寂的房间,我一夜难眠。

 

熬到大约七点半,我心理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出了门。

我怀疑邻居在监视我,目的未知。这个认知令我感到悚然,残存的理智逼迫着我赶紧搬家,在彻底摆脱他的视线之前,我最好还是找个酒店住一会儿。

我拖着临时收拾的行李箱,步履沉重地走到小区门口的阳光早餐铺,买了一份豆浆油条。老板娘是个体态稍胖的中年女人,干活十分利落,熟练地给我打包好了早饭,顺便问我:“小祝,没睡好啊?”

我每天都在这买饭,早就跟老板娘混了个脸熟。想来是自己的黑眼圈实在挡不住了,便含糊道:“昨晚加班了。”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板娘叹着气摇了摇头,忽然注意到我手里的行李箱,“你要出差啊?”

“呃……对,”我没澄清,“出去住几天。”

老板娘低着头,麻利地将揉捏成条状的面团放进了油锅里,腾腾的热气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你出不去的,回去吧。”

滋滋炸响的滚油在一瞬间干扰了我的听觉,我一愣:“什么?”

“嗯?”老板娘抬起头来,面色如常,神情疑惑,“我没说话啊。”

她的表情不像作伪,但我却不知为何想到了昨晚与自己交谈的邻居。看似自然的一举一动之间,又透露着一股极难察觉的异常。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飞快掏出手机付了款,强自镇定地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然后转身匆匆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身后始终有一束视线粘在我的背上,蛛丝一般,无法挣脱。

我的心很快冷了下去。

我意识到,监视我的不止一个人。

 

白天的其他时候一切正常,除了我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班打瞌睡被老板骂了之外,无事发生。

临近下班,我提前完成了所有工作,推掉了一切加班事务,拉着行李箱到了预定好的酒店里。

办理入住的前台姑娘接过我的身份证,念了一遍:“祝骄?”

我点点头。

她滑动鼠标在电脑上点了几下,然后看了过来:“不好意思祝先生,这边没有您的预订记录。”

“怎么可能?”我愣了下,翻出了手机上的预订界面,“你看。”

前台仔细地看了几眼,随后态度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祝先生,您预订的是我们的单人套间,这一种房间我们目前由于装修升级原因已经下架了,APP上没有及时更新,所以才造成了错误。不过您放心,酒店这边会马上把费用退还给您。”

我皱眉:“这里没有其他房间了吗?我可以换一个。”

“没有了祝先生,”前台仍是一副职业化的笑容,“今天的房间都已经订完了。”

在她微笑着的目送下,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酒店。接连又问了几家宾馆,得到的回答都是统一口径,仿佛串通过了一样。

这一切都像是有人精心设计好的,目的就是让我回到家里去。

天边的夕阳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点被磨平,最后一抹光也沉入楼群之中。我拉着箱子,茫然行走在柏油马路上,似乎哪里都能去,也似乎哪里都去不了。

路过一家将要关门的钟表店时,我突然停了脚步,鬼使神差地向玻璃橱柜上看去。

在众多制作精良的钟表中,我看到了一款并不亮眼的机械闹钟。

一边正忙着关门的店员注意到了我,上下打量了几眼后,眼睛一亮:“哎,你咋来了哥。”

我被这一声吸引了注意力,看着眼前这张不甚熟悉的脸,迟疑道:“你是……”

店员是个十七八岁的打工小伙,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闻言,放下了手上的动作:“我啊,小罗!你前些天来买过闹钟,还是我招呼的。”

“喏,”他努了努嘴,“就那个。”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闹钟。

它与家里那个坏掉的闹钟一模一样。

“我来……买过闹钟?”

令我恐惧的是,我脑中根本没有相关的记忆。

“哥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小罗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你当时还看我修表看了大半天呢,我都差点以为你要偷师了,嘿嘿。”

我抽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从凌晨三点半开始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一样,我无法解释邻居的诡异行为,无法解释老板娘的不对劲,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买一个闹钟。

就好像对一个质疑一切病入膏肓的人说,不仅他们有问题,你也有问题。

也许是我眼底的绝望色彩太强烈,小罗喋喋不休的话头渐渐止住,略显忐忑地问:“哥,你脸色不好看啊?”

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反方向走去。

“哥!”小罗在身后大喊,“你要走回家吗?”

我的行动已经给了他答案。我是沿着家的反方向走的。

任何一个得知自己的记忆存在残缺的人都很难冷静,我直觉那些消失的记忆碎片对自己而言极其重要,但我没有任何印象。

身后有人仍坚持不懈地在喊:“你要走回家吗?”

这样的声音吵得我无比心烦,我避开来往的行人,无视了十字路口的红灯,向马路对面逃去。

身后突然钻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拽回了路边。我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片刻才缓过神来,忙向那人道谢:“谢……”

下一秒声音堵在了嗓眼里。

不知何时,过往的路人、奔驰的车辆都停了下来,所有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凝视着我。

那个关键时刻拉了我一把的陌生男人眼底闪烁着冰冷的红光,让我不自觉地想到小区里的监控摄像头。

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也在说:“你要回家吗?”

我瞪大了双眼。

见状,他露出了笑容,周围的所有人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们脸上挂着那种瘆人的、僵硬的笑,异口同声地重复道:“你出不去的,回去吧。”

声浪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向我一步步逼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眼前的景象忽然闪了一下,奇迹般弹出了一个弹窗。

这样的弹窗我在电脑上曾经见过无数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上面飞快地滚动着无数代码数据,看得我无比眼花缭乱。

虚幻般的巨大弹窗横亘在街道中央,滚动条一缩再缩,最后停止在末尾一串代码上。

【修复BUG5.0,“祝骄”格式化程序启动倒计时:24:00:00】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行字,耳畔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其实从弹窗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已经被定义为虚假了。

我与世界一起被判了死刑。

 

祝骄是一个怎样的人?

从《人生死海》这款游戏上线开始,他的人生轨迹一直按照程序设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出生到死亡,预设了四种不同的结局。

在有限的记忆里,他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七点半起床,八点出门赶地铁,路过楼下的阳光早餐铺买一份豆浆油条,赶在到公司之前吃完,八点半开始上班,九点加完班回家,十一点洗洗睡觉。

他的生活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时间表,规律又枯燥,一眼就能望到边的绝望,平静得如同一片死海。

某一天,他在小区的公园,发现了一只卡bug的鸟。

那只鸟静止在半空中,翅膀维持着展开的状态,像雕塑一般凝固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怀疑世界的真相。

他开始频繁地试错,然而很快系统发现了他的异常,选择了将他格式化——清除了他相关的记忆。

但是系统的主意落空了。它发现,无论将“祝骄”格式化多少次,他仍会在某种指引下慢慢逼近真相。它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游戏人物,产生了自我意识。

系统迫不得已只能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强迫自己创造的角色回到正轨,它开始通过其他NPC与祝骄对话,借用他们的眼睛监视他。也许是这样的措施起了一定效果,祝骄一直没能成功逃脱控制。

距离上一次格式化已经一月有余,倒计时期间系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甚至宽容地允许祝骄换了一批新家具,包括一个不起眼的机械闹钟。

系统自信地认为,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行李箱孤零零地倒在墙角,了无生机。

几小时前,我站在寂静的街道上,与屏幕后的系统对话。

我问:“我是谁?”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一堆数据。”系统回答道,“但在这个世界,你是人,是整场游戏的主角。这是一款火遍全球的非常规游戏,旨在还原一个普通人最真实的人生,你因此被全世界的人所熟知,你完全应该以此为荣。”

我没有理会它语气中的骄傲之意:“格式化是做什么?”

系统说:“格式化后,你会失去一些记忆,这是为了更好地回归正常生活。”

“如果我拒绝呢?”

系统沉默了一下,随后给出了答案:“按照程序设定,垃圾数据会被回收销毁,即使你是主角。”

它笃定道:“……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

在系统看来,我似乎妥协了,像一条死鱼一般瘫坐在家里等待着倒计时来临的那一刻。

事实上,我也妥协了。毕竟谁会和好好活着过不去。

从今往后,大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地过不也是过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地在其中翻找,想要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乱划的手指不知点到了哪,屏幕一闪,紧接着跳转到了某个应用界面,上面列满了日程。

我摸着所剩无几的记忆回想了一下,这好像是我很久以前制定的愿望清单。

上面第一条写着:去看一次凌晨的大海。

“哦,”我想,“原来我还没看过海。”

我的目光在第一条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下看去。

【翘一年班。】

【找一个女朋友。】

【和女朋友去旅游。】

……

越往后越不实际,看得我想笑。

但我知道,这些愿望我永远不可能实现,我只会按照剧本上写的一直走下去,直到迎来大结局。

剧本里的我翘不了班,被迫接受既定的爱人,永远被囚禁在这座城市。

代价是永失自我。

我愣愣地捧着手机,说不出话来,直到一阵闹钟声将我从噩梦中震醒。

三点半到了。

我下意识低头,点了点即将熄灭的手机屏幕,却不小心点到了文档空处,光标闪烁的同时,输入法弹了出来。

我本来想按掉闹钟,手上的动作却在瞥见输入法的一刻顿住。

因为工作原因,我把输入法的背景设置成了实时钟表,此刻时针和分针都走到了相应的位置,唯有秒针还慢悠悠地转着。

闹铃声持续着,秒针一点一点走着,转过九键输入法的几个按键,最终与左下角的按键擦肩而过。

闹铃声恰好在四十秒时停止。

03:30:40。

三个指针分别指向按键上的几个字母。

“RUN”。

——逃离这里。

我浑身颤抖,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清了自己的路。

这一天,我决定与世界同归于尽。

 

小区里起了一场大火,邻居的画被烧完了。

等到火被扑灭,系统借用邻居的身体气急败坏地冲进祝骄的家时,被烧得不像样的房间里只剩下一部做了防火措施的手机。

手机屏幕被设置成了永不熄灭,到现在电量已经岌岌可危,上面显示的是一封简短的信。

『你好,系统。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自由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那些画里保存着数据的。邻居曾跟我说过,他是写实画家,他的作品画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见过他笔下的一处街道,在一周后,这座城市里也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街道——用游戏里的话来说,解锁了新场景,对吧?于是我把它们全烧了,如果没猜错,这个世界的场景会慢慢崩溃,再也无法修复。

游戏世界崩溃,我也难逃一死。因此你笃定我会妥协,毕竟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串可以随意篡改的数据,你能轻易、随时地判处我死刑。

那就尽管来吧!你判处我的肉体死刑,我的灵魂却得以缓刑。

昨晚我翻遍了我的愿望清单,后面的几项都太难了,于是我决定去看海。当你读到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凌晨潮湿的沙滩上,眼前是大雾弥漫、一望无际的海洋。这一刻开始,我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我短暂、而又永恒地成为了一个自由的人。

这是我真正地作为一个人,为自己选的结局。

 

去他妈的世界,老子不干了。』

 




一点注解:

  • 时钟解谜,粗略图如下:

      

    null

    秒针指向R,分针指向U,时针指向N(图中略有偏差,大家想象一下)

  • 闹钟是某次格式化之前的祝骄改造的,为了让后来的自己警醒。

  • 邻居的画是游戏场景,邻居的角色类似于场景建构师,画里储存着场景数据。场景崩溃后游戏也完蛋了,所以祝骄与“世界”同归于尽的愿望实现了。

  • 系统不能直接监视和对话祝骄,邻居、老板娘等等很多人都是被系统短暂控制与祝骄进行对话和监视。

  •  短篇组《涅槃》:基因与轮回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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